李冲在皇帝面前,并不像其他汉臣那样诚惶诚恐,反而带着一种近乎长辈的关切。他挺直了脊背,等着元宏继续说下去。
“从前在平城时,朕曾经有过一个师傅,每隔几天就会来教导朕一次。”说起往事,元宏的眼中闪出一抹留恋的光华。那时所有人都在试图教导他怎样做一个木偶般的皇帝,只有这个师傅,会带着他跑过长长的永巷,让他张开双臂,从高高的宫墙上跳下来,感受凉风拂过面颊时的畅快。师傅的存在,弥补了元宏少年时关于父亲的那部分缺失。
李冲目光微动,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他并不打算告诉眼前的皇帝,他就是那个从未露出过真容的师傅。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像偶然相遇又分开的云一样,只需记住交汇时的刹那芳华就好,不必追寻各自会飘向何方。
元宏并没注意到他眼眸中一闪而逝的变化,仍旧娓娓地继续说下去:“朕记得,有一次在等着师傅来时,曾经在某处看到过带木槿花图样的东西,那时也没多留意。朕想拜托李大人去一趟平城皇宫,悄悄查探一下,究竟什么地方有这种木槿花。”
他提起笔来,在纸上寥寥勾画了几下,一朵半开的木槿花就跃然纸上。元宏凝神想了想,又在旁边画下一朵傲然盛开的木槿花,这图样毫无预兆地从他脑海中跳出来,似乎很早以前就埋藏在记忆深处。
李冲取过皇帝面前的纸,扫了一眼那两朵并排的木槿花。他是汉臣,对鲜卑氏族的祥纹图腾并不熟悉,但他在宫中多年,也记得拓跋皇室多喜欢用白鹿、朱雀、天马之类的瑞兽,自从太皇太后笃信佛教开始,宫中也渐渐开始使用莲花纹、祥云纹,可印象中从没见过这种木槿花。
元宏又叮嘱一次:“这件事情很重要,朕不放心交给别人,一旦找到任何线索,请李大人直接来告诉朕。”他一向都很懂得怎样驾驭人心,选定了合适的人去做事,就会充分信任。李冲见他这样说,知道元宏对这件事有多重视,便郑重地揖了揖双手,把那张纸凑在烛火上烧掉:“臣记下这两幅木槿花的样子了,皇上请放心。”
长夜寂寂,这一晚宫中所发生的几番较量,落在外人眼里,不过是左昭仪与高贵嫔仍旧亲密无间,甚至将自己正一品昭仪所用的四帷软轿,留给高贵嫔乘用,自己信步走回华音殿。
第二天一早,丹杨王便亲自带着人去洛阳城内的几家药铺查问。在问到北归药庄时,那身形矮胖的老板提起,几个月前曾有一位年轻的小娘子来买过几大包甘草茶。再细问起那小娘子的相貌、衣衫、发饰时,细节之处全都与丹杨王世子的侍妾玉霞相吻合。
丹杨王强压着心中怒火,返回王府将玉霞带出来审问,三言两语间,玉霞便全都招认了。话都说了出来,玉霞却全没有半点惊恐害怕的样子,反倒带着一种终于解脱了的如释重负,只恳求丹杨王善待她替世子留下的儿子,自己从从容容地叫人将白绫悬在梁上,把纤细柔弱的脖颈套了进去。
玉霞不是一个烈性的女子,即使被六公主推进了痴傻世子的房里,也没有说过一句怨言。命运对她不公时,她最激烈的反抗,也无非就是匆匆离去、不愿再受摆布而已。
丹杨王妃痛失独子,仍旧觉得不解气,想叫人将玉霞全身衣裳剥去,丢在城外荒郊乱葬岗上。最后还是丹杨王斥责道:“要不是你纵容绪儿祸害了人家好好的姑娘,哪至于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悄悄的叫人去葬了就是,还嫌丢人丢得不够么?”
一领草席卷着玉霞,从侧门送出了丹杨王府,陈留公主元瑶的罪名也就此洗脱,丹杨王仍旧照常上朝议事、执巡,君臣之间很有默契地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元宏借口冯夙对陈留公主出言不敬,把他留在离尘殿多关上十天,算是惩戒。
冯妙后来才从宫人们的议论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丹杨王找到了真凶,夙弟就不会再有危险了。
她默默地在心里计算,怀儿已经离开华音殿有一个月了,元宏也整整一个月没有到华音殿来了。起先她总觉得元宏或许是太忙、太累,便不去打扰他。可两人就在同一处宫墙内,却一个月都没有私下说上过几句话,冯妙即使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觉得有些干涩。
茶汤从青瓷小壶里流泻出来,明前绿茶冲过三泡以后,汤色就明显浅淡得多了。冯妙盯着小盏里近乎透明的茶汤,脑中忽然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不是所有曾经浓情蜜意的爱人,真正日日相对时,也会像这反复冲泡过的茶一样,最终变得淡而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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