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宾已是多次上门, 希望徐光启可以和自己一起前往漳州研制火器。可徐光启却犹豫不决。
徐骥正是考举人的节骨眼上, 徐骏今岁刚好要去参加童生考试。两个女儿年纪还小,家中只留朱轩媖一个人,徐光启担心, 也舍不得。
徐骥没说什么, 只将自己关起来闷头念书, 还顺手带上了自己的弟弟, 让他别去吵着父母亲。
朱轩媖将小女儿哄睡下,听外头的下人说宫里的史公公又吃了闭门羹, 被徐光启给请出去了。她心中一叹, 让大女儿留在屋中照看了小的那个,自己去院子里寻徐光启。
偌大的宅子里头, 人并不多, 花园纵有繁花,却也显得清寂。
徐光启坐在亭中, 手握一卷书, 可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书上,眼睛不知盯着何处发呆。
“相公。”朱轩姝提起裙裾,露出底下一双小脚来。三寸金莲踩在台阶上,有些不稳当,偏她生育多次,腰肢还纤细,风一吹,轻薄的衣物就贴在身子上, 显出杨柳妖娆的模样来。
朱轩媖走到还在发呆的徐光启身边,轻轻一抽,就将书给抽掉了。“发的什么愣?”
徐光启如梦初醒,“哦。”他老脸一红,“我、我在看书。”瞥一眼朱轩媖的盈盈笑意,不免有些尴尬,“钰儿睡了?”
“睡了。”朱轩姝将书信手放在石桌上,“奴家令珠儿看着。”她见徐光启又走起了神,“既然想答应,又为何屡屡将史公公推之门外?”
徐光启默而不答,两手搓了许久的大腿,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起身拉着朱轩媖去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内摆着满满的书籍,桌上的《武经总要》、《筹海图编》都已经快被翻烂了。
徐光启站在桌前许久,打开了抽屉,将里面一个长长的木匣子翻出来。“这是你除籍的时候,皇太子拿来的。”徐光启轻轻摩挲着鸟铳,“我已不能为国效力,空留着这个,确是想留给骥儿和骏儿的。”
朱轩媖弯了弯嘴角,上前走近了去看。这杆鸟铳是徐光启平日里的爱物,日日都要拿出来看一看,再用上等丝布细细擦拭。须知道,现在徐家的家境称不上很好,朱轩媖自己一岁才舍得做一套丝质的衣裳。
“跟着史公公去漳州,难道就不是为国效力了?”朱轩媖一针见血地戳破,“不过是不知何处寻来的借口。”
徐光启踌躇了一下,“那不一样。”他将鸟铳仔细放好,“史公公说要研制火器,是由民出资。火器研制耗费巨大,非国库不能支。若研制到一半的功夫,后头钱就断了呢?岂非前功尽弃。漳州海商,这心是好的……可他们并不知晓其中的症结。”
朱轩媖淡淡道:“若真的行不通,父皇和太子又岂会答应下来?你也不是不知道,火器岂能为民间所用。他们大费周章地说服了朝臣,而今却是要在你这儿碰钉子。”
“奴家想,父皇和太子必定心有成算。国库空虚,想要拿银子出来花在不知何时才有结果的火器上,倒不如拿去赈灾开路。自前几年起,各地旱灾、涝灾不断,又有地震。奴家看呐,国库私帑那点银子,就是用在赈灾上都不够的。先前不是说,太仓库早就赤字了?”
徐光启静静听着妻子的话。
“真等朝廷研制火器,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你也说了,已是做官无望。何不就将这事儿给弃了?便是在家中,也做不成什么事儿,且不如跟着去一趟。”朱轩媖推了推他,“又不是去了就回不来了。”
徐光启嚅嚅了半晌,才道:“我舍得不你,同几个孩子。”
“我道是什么。”朱轩媖朗笑道,“真舍不得,还不准我同你一起去了?史公公经商多年,怕是财大气粗得很,难道还舍不得几间住人的屋子?”
徐光启皱眉,“可福建到底不同京师,这里繁华的多。骏儿去了那处,新换了地方,怕也难以适应当地,考不好童生。再有钰儿和珠儿,再过几年,也是大姑娘了。火器研制非一朝一夕,需得好些年的功夫。难道叫她们在福建定了人家?”
徐光启有些嫌弃,他当年没入京的时候,也是去过福建的。倒不是说福建不好,可和京里一比,总归还是京里头能嫁的更好些。
“哎哟喂,奴家的卿卿。”朱轩媖笑得肚子疼,“她们这才几岁?你就给惦记上了?真要担心骏儿的学业,就让他留在京里头嘛。不还有骥儿这个做长兄的看着?你信不过骏儿,总该信得过骥儿吧?”
徐光启撇嘴。坦白讲,他两个都不信。
徐骥拉着弟弟,在外头敲门。“爹、娘。”
“进来吧。”朱轩媖带着笑意地望了眼徐光启,小声道,“可叫儿子听见了吧?等会儿进来哭,奴家可不帮你。”扭头看着推门进来的两个儿子,“书都念完了?”
徐骥点点头,“念完了。”他越过朱轩媖的肩膀,望着父亲,“父亲,我同骏儿商量过了,过几日去一趟义学馆。”
“义学馆?”徐光启奇道,“上哪儿去做什么?”
先前义学馆新建时,朱轩媖就提过要不要让徐骥过去。不过徐光启怕儿子以为有了弟弟,就怠慢了他。徐骥自己也舍不得见不着弟弟,所以就给回了。不过朱载堉却是说过,只要徐家的两个孩子想去,随时随地都可以。
“家里头成日有人上门,看不进书。”徐骥耳朵微红,“骏儿还小,心性不定,有个读书的地方也好。听说义学馆的学风很好,近几年会试也不少人考中,我和骏儿在那里,也许可以念的更好。”
徐光启狐疑地看着儿子泛红的耳朵,一百个不信。“你……同我说实话。”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朱轩媖忍笑拉住徐光启,“还不就是知道你心里头怎么想的?既然不放心他们两个在家里,那就去义学馆呗。左右那处的馆长还是奴家的叔父呢,都是亲戚,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朱轩媖那眼睛朝书桌上瞄,“瞧瞧,这书都叫你给翻成什么样儿了?别当奴家不晓得,戚武毅公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早就给你又翻又写地根本看不了了。前几天奴家晒书的时候,都不小心瞧见了。就是奴家这个识字的,都看不懂上头写的什么。”
徐光启被妻儿说中心事,又得了他们的鼓励,却是有些激动,可仍旧无法定下心来。
“嗐,这是年纪越大越发暮气沉沉了。”朱轩媖先冲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徐骥连带着弟弟一起闭上眼,捂上耳朵。朱轩媖掂起脚,在徐光启耳边轻道:“这是真老了?叫奴家嫌弃了?”
徐光启只觉得耳边被热风吹过,耳垂还有些湿润。他赶忙咳嗽一声,又怕动作太大将朱轩媖给带倒了。恨恨地在妻子的杨柳腰上捏了一把,又给揉了几下,偷偷去看两个儿子。
很好,没见着他们爹为老不尊的一面。
朱轩媖得意地冲着徐光启笑,“莫不是夫君其实想要独身前往漳州,好寻个外宅?”她扭过身子,“奴家就知道,这家里头的,哪里比得上外面的新鲜。”一挥手里的丝帕,“相公想怎样,就怎样吧。奴家哪里管得了。”
熏过香的手绢轻轻打在徐光启的脸上,倒叫他念起昨夜用了一样熏香的朱轩媖。光洁滑腻的身子在怀里蹭着。
“都谁教的你。”徐光启又朝儿子们看了眼,眼睛依然闭着,耳朵也照旧捂着。他犹不放心,将朱轩媖揽到怀里转过去,“说,这些日子都和谁交际,没得教坏了你。”
徐骥和徐骏将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点,手也虚虚地淹着耳朵,偷听着父母说话。
朱轩媖莞尔一笑,“姝儿驭夫有道,同熊御史好得蜜里调油。她担心奴家这个做姐姐的年老色衰,不为夫君欢喜,自然教授了几招。”她笑眯眯地看着徐光启,“看昨夜的情形,夫君好像还挺受用的?”
徐光启一把捂住她的嘴,再偷偷往后面一看。
徐骥和徐骏赶紧恢复原状。
徐光启咬牙,“我说呢,怎么好端端的成了这妖孽性子。原来是云和搞的鬼。”他虎着脸,“往后再不许同殿下来往了。”简直要把他的小妻子给教坏了!明明之前看着还是个做派大方的性子,怎么现在成了这样?
还是熊廷弼就好这口,亲自……?
“那可是奴家的亲妹子。”朱轩媖用手捅了捅徐光启的腰,“怎么,夫君不喜欢?”
喜欢,自然喜欢得紧。徐光启在人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往后不许再这样。”自己可是年岁不小了,再下去可不得担心墙外开花。
不行,得把人放在跟前仔细看着。
徐骥适时地插了一句,“娘,好了没啊?”
“好了。”朱轩媖闷笑,从徐光启的怀里转过来,“睁开眼睛吧。”
徐光启板着脸,“今日我就同你们一道上义学馆去。”再狠狠瞪了一眼笑得花枝乱颤的朱轩媖,“你们妹妹同母亲,就随我去漳州。”说罢,见着朱轩媖笑红了的脸蛋,心里又痒痒了,在人腰上偷偷摸了一把。
朱轩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叫两个儿子去准备出门,转过身朝徐光启投了个媚眼,扭着身子出去。
徐光启等书房里只剩下自己一个,才摸着胸口坐在圈椅上。
这要是多来几回,还得了?自己得开始注重养生了,本就比爱妻大上那么多岁。
徐骏收拾完自己的东西,走到兄长的身边默默看他。
“怎么了?”徐骥停了手里的动作,问道,“想问什么?”
徐骏有些脸红,“听说义学馆里好多人,哥哥,我有些怕。”
“怕什么。凡事都有我呢。”徐骥摸了摸他的头,“里头不少人按说还是你的亲戚,一家子人。再说了,哪里有学子动武的道理?顶多就是耍耍嘴皮子,动动笔杆子。”
徐骏噘嘴,“爹也是士人呢,不也总拿着戒尺追在我们后头要打人。”
“这哪能一样。”徐骥被弟弟的话给逗乐了,“爹那是盼着我们能成材。”顿了顿,又道,“你是不是舍不得孙初阳?我看他同你玩得挺好。”
徐骏瘪嘴,好一会儿才点头,“爹要是去漳州,那初阳也要跟着去了。他本来就是特地寻上门做爹的学生的,专门学火器。现在去漳州就是为了研制火器,他一定会跟着去的。”
徐骥对孙元化早就气得牙痒痒。一个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混小子,腆着脸上门求做父亲的学生也罢了。反正爹教一个两个也是教,把他算进来也不算多。
偏徐骏不知哪里和他投缘,孙元化也惯会哄人,成日寻了好玩的好吃的,带着徐骏一起。好几次把徐骥这个哥哥给落在后头。
这能忍?当然不能!徐骏可是自己打小就看着长大的,他尿过几次床自己都知道呢!
“没了他也挺好的,”徐骥板着脸,“就因为你成日同他一起耍,所以学业才落下这么多。爹和娘都没说你罢了。往后就跟着我,好生念书。”
徐骏闷闷点头,又拉了拉哥哥的衣服,“哥哥别气,我只同哥哥最要好。”
徐骥眼睛都笑眯了,“我知道。”他贴着徐骏的额头,温声道,“我也就同骏儿最要好。”
徐骏乐得在兄长怀里蹭,心里偷笑。他就知道这么说,哥哥一定很高兴。
徐光启陪着两个儿子去了一回义学馆,得了朱载堉的保证,回来就开始收拾东西。
虽然已经翻烂了,但《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还是要带上的。还有即将要被翻烂的《武经总要》和《筹海图编》,也要一并带上。
何良臣的《阵纪》,唐顺之的《武编》。哦,对了,王鸣鹤新刊印的《登坛必究》也得带着。这还是自己省吃俭用,偷偷攒下来的钱买的。
徐光启直起身子,看着装得满当当的书箱。
可惜何汝宾的《兵录》还在撰写,且没法儿买一本带上。
整理完东西,徐光启就去找了孙元化。这个学生有悟性,学得也扎实,除了经常带坏自己的小儿子外,几乎没什么缺点了。可惜年纪长了些,不然就是将珠儿许给他,做个亲上加亲也是行的。
“初阳,”徐光启向正在写课业的孙元化招手,“我有话同你说。”
孙元化放下手中的笔,先向徐光启行礼,“先生。”
“我……要去漳州了。”徐光启犹豫了下,“你看,是回家乡,还是随我一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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