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永丰一行在海上徘徊了许久, 派出去的小船也陆续回来了。
可是依然找不到林海萍的踪迹。
他们这次出海本就是为了护船, 并非为了远航,眼看着船上的物资越来越少,不得已只能回到月港。
船上的人都是跟着林海萍的老人, 眼见她活下来的希望渺茫, 船上的气氛也越来越凝重。
史宾自被救后, 一直呆在自己的船舱内没有出来。陈恕拿进去的饭菜也几乎没有动过。
回了漳州, 史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宅子。自当年选择出海,他就分析过大明朝海域的形势, 每次出航, 心里都是抱着再也回不来的念头。可偏偏老天爷要的不是他这个阉人的命。
漳州海师失了林海萍这个镇抚,但却并未因此而消沉。方永丰一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进行操练, 这是林海萍花费了所有心血才铸就的海师, 绝不能毁在自己手里。
史宾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日,终于打起了精神。他从上了锁的小抽屉里取了一个盒子, 而后去了漳州海师的营地。
方永丰看着桌上一叠厚厚的银票, “敢问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史宾淡淡道:“找几个可靠的人去找,见不着尸首,我就权当她还活着。”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日没有见到林海萍的尸体,他就不信那女子死了。闭上眼,耳边听见的是她朗朗笑声。睁开眼,她歪着头凑近了, 似乎想要吓唬自己。迎面扑来的海风带着她身上的气息,身上盔甲的红色系带随风拂动,不时打在他的手上。
一切都仿佛触手可及。可真的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没有。
方永丰默默地将银子推过去,“救大当家是我们的事,不劳公公费心。”
史宾按住他的手,“一旦选择出海寻人,没有几年是做不来的。这些钱,就当是辛苦钱了。”顿了顿,又道,“若是有人会佛郎机话,或是倭话,再好不过。”
方永丰一愣,旋即红了眼眶,“落在他们的手里,我倒宁愿她死了。”匕首被狠狠扎进桌上,“她生性刚烈,哪里受得了被侮辱。”
史宾仍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只要她活着,无论变成什么样,我都愿意接她回来。”
“一年也罢,十年也好。二十年、三十年,我会穷尽自己的一生去找。如果最后散尽家财,也寻不得人,那我就亲自出海。”
方永丰好似第一次认识史宾一样,他冲过去抓起史宾的衣襟,“这些话,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她呢?!”他的脸上不断落下泪,怒吼道,“你明明知道她的心意!”
史宾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扯开,“这是我和她的事,毋须你担心。”他起身,“我一月后就启程北上,去京师觐见圣上。漳州之事,就全赖你了。”
方永丰咬牙,“你倒是好,丢下一切去见那个狗皇帝。你可曾想过,若是大明海师立得起来,若是沿海一带遍布市舶司,各处皆有海师护航,我们这一路走来,又岂会如此艰难!”
“我知道。”史宾再没多说什么,将银票留下,扬长而去。
方永丰将匕首拔出,戳在银票上。狂风大作,吹得银票不断翻动着,却因被匕首牢牢钉着,而吹不散。
之后的一个月,史宾一直在漳州一带忙碌着,频繁出入各个熟识的海商家中。待事情妥当后,又马不停蹄地离开漳州。
一路日夜兼程,史宾这次没有带任何物什银两入京,又不坐马车,脚程奇快无比。入京后,他递交了觐见的要求,回到自己在京中的宅子,等着宫里的召见。
“公公,你回来了。”一个失了左手的男子替他开门,“家里一切都好。”他顿了顿,犹疑地问道,“公公你果真要将这宅子卖了?”
史宾“嗯”了一声,走进去转了一圈,“东西都收拾好了?”
“诶,昨儿个就收拾妥当了。”
史宾点头,“全搬去隔壁那所宅子吧。”
男子向他行了礼,就出门去找脚夫过来搬东西。史宾的东西并不多,又不过是搬去隔壁,所以清理起来很快。
史宾最后看了眼这宅子,将门关上。
这宅子已经有了主人,明日就会搬过来了。
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史宾就到了新家。这是他几月前刚刚买下的。原本这户人家并不想卖,是史宾出了高价,才说动了人。
原本,这是要送给林海萍的。就连房契上,都是写着她的名字。
“以后,我们就做邻居好不好?”
史宾站在堆满了物什的院中,闭上眼。
门前种了一颗樱花树,已是过了花期,只见绿叶簇簇,而不见落英缤纷。史宾想得到,林海萍一定会在初春站在底下,抬头去看上面如云的花儿,落下的樱花瓣洒在她的身上,犹如一个仙子。
沿着墙根,是一排茉莉。还未盛开,全是大大小小的白色花苞。不出海的时候,林海萍最喜欢在晨间摘了茉莉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到了夜里头,茉莉依次盛开,擦肩而过时,茉莉的馨香沁人心脾。
院中还种了两株紫藤,两两相对,沿着石制长廊缠绵在一起。春时,那甜腻的花香叫人不觉皱眉,到了夏日,此处就是乘凉最好的地方。
“哎,我听说倭国人以紫色为贵重,说紫藤的寓意是甜蜜的等待。你说,是不是哄着那等小丫头片子玩儿的?”
等待哪里有甜蜜的?只有无尽的苦涩,独自留在原处,等着不知何时回来的归人。
史宾睁开眼,慢慢走进里头去。林海萍不喜欢桐木,嫌弃太轻了,也不爱红木,嫌那太贵重了。
“我这样的粗俗的人,哪里配用得上好东西。”
所以史宾挑的家具,是曲柳木做的。
正堂摆着一座小小的木船造型,极精致。是史宾在漳州让手艺最好的工匠给做的,花了重金。这是他和林海萍第一次见面时所坐的船。
主屋是留给林海萍住的,屋前有成片的南天竹。
“冬日结的小果子,红红的,好不可爱。只是听说若无人修剪,就丑得要命。”
无妨,往后他会来修剪的。
屋子里,入目满是深深浅浅的红。红色的纱幔,红色的床帐,红色的褥子。
就好像婚房一样。
“呐,我最喜欢红色了。往后家里头,什么都要红的。我也穿一身红的。”
史宾知道这未尽之言,是在问自己,权当就这么嫁给他了,好不好?
独臂男子在院中将箱子一一打开,把里头东西慢慢挪进厢房去。那里以后会是史宾的住所。
史宾站在站在院中,抬头望着天空。
湛蓝,无云。
胡不归。
第二日,宫里就召了史宾去见。
史宾脱下了宫外穿的素袍子,重新换上华贵的蟒服。这是天子亲赐的。他站在乾清宫前,仰望着金色的琉璃瓦。
多年不回京,原来两宫都已经建好了。
当年,他以为自己再不会回来的,而今又再次站在了这里。
史宾深吸一口气,走进乾清宫。“陛下。”
“起来吧。”朱翊钧已经得知史宾商船遇袭,林海萍下落不明的消息。他的心情很是不好,林海萍这支水师,是整个大明朝现在最为精锐的。“可有找着人了?”
史宾摇头,“尚未。”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奴才这次回京,是奏请陛下别抹了林镇抚的头衔。”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她还会回来?”
“不管回不回来,留着,总比没了好。”史宾向朱翊钧长长一揖,“恳请陛下额外开恩。”
朱翊钧点头,“准了。”
“另有一事。”史宾直起身子,道,“奴才奏请开关。”
这却是叫朱翊钧为难了。林海萍的镇抚衔能留,是因为她本身就是招安的,可以例外。可开关一事,涉及到太多。先前朱常溆已经提出来了,但无人应和。
史宾知道朝廷自有为难之处,但他这次铁了心,一定要说动天子。今次不行,就下次,下次不行就明岁。“大明朝的海师太弱了,弱得能叫人打到家门口来。难道这不是对天子最大的轻视吗?”
“倭寇亦非大明朝在海上最大的敌人。朝鲜之役后,他们龟缩于国中,再不敢出来。可海上仍旧有其他的威胁。私通内外的假倭,马六甲一带的佛郎机人,现在就连英吉利也开始逐步往大明朝来了。”史宾木着脸,“若陛下不做出决断,往后大明朝的海域将会被人为所欲为。”
朱翊钧哪里不知道这些,“此事,朕还需……想一想。”藏在袖中的手不断地捏紧。
他知道史宾说得没错,无论是作为大明朝的天子,还是身为一个男人,朱翊钧都无法忍受旁人对自己的挑衅。
可现在提出开关,真的是最合适的时机吗?
朱翊钧很怀疑。但这次海战,实在令他痛心。“明日你再入宫一趟,将近年海上的情形再仔细说一说。”他疲惫地扶着额,“明日朕会将大学士也召来,一同商议吧。”
“诺。”史宾这一次入宫,并未去见郑梦境,直接自乾清宫离开。
郑梦境在里殿,等史宾走了才出来。她望着朱翊钧的侧脸,感同身受。“那位林镇抚,奴家前些年还见过。是个……是个好女子,也是个好将领。”
“可惜好人自来不长命。”朱翊钧红着眼眶,仰起头,把即将涌出的泪水倒流回去。“朕,也想开关。可大学士们会答应吗?”他轻轻地问,“那些沿海勾结假倭谋取私利的乡绅,会答应吗?”
郑梦境走过去,将手覆盖在他的手上,温声道:“阁老们能有什么不答应的?他们不缺银,不缺权,缺的是对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举凡他们还有些良心,哪里会有不答应的?陛下,好生同他们说,晓以利害,自然会应的。”
“嗯。”朱翊钧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将还剩下一点的泪花都给眨没了。“不能叫人白白枉死了。朕为天子,不能给人个公道,还谈什么国泰民安。”
当夜,朱翊钧就把朱常溆给留了下来,整夜商讨如何说服阁臣开关。祖宗规矩,大明律法,还是那句老话,在能用得上的时候,它们自然用得上,一旦天子想要强硬起来,非做不可,也并非做不成。
只需要阁臣在前面挡着,替自己背了这黑锅。
自然,如果能有更好的办法,朱翊钧并不想牺牲阁中的大学士。
天已拂晓,该是视朝的时候了。
朱常溆低声道:“父皇,这回,万不能退让了。必须得开。”史宾入宫,将情况说明后,他就动了心。不仅明州,朱常溆更想开的是山东密州的市舶司。那里是距离辽东最近的地方,即便是要运送马匹,也不至于让朵颜和女真太过警惕。
现在只要咬住了开一处,往后就能开第二处,第三处,自南一路向北。
视朝后,阁老们还没来得及回阁处理政务,就被天子给留下了。乾清宫里出现了个很多人都已经忘记,或者从未见过的面孔。
史宾立在阶下,面容不悲不喜。他心里其实急得很,想要赶紧说动了朝廷,而后赶紧回去漳州,看看有没有传来林海萍的消息。只要有一点影子,他都愿意信,哪怕空跑一趟,也想去亲眼看一看,她究竟如何。
朱翊钧深呼一口气,朝史宾示意,“说吧。”又对殿中落座的大学士们道,“今日召诸卿前来,为的是开关之事。”
沈鲤皱眉,先前皇太子已经提过一回了,大家不冷不热地叫天家碰了个软钉子,怎么今日又旧事重提?他将目光转向波澜不惊的史宾,莫非是因为漳州水师的林镇抚遇袭?
这可不大妙,若为一人,就撼动国之根本,太过儿戏了。
史宾扫了一眼神情各异的大学士们,缓缓开口。“先前奴才出了趟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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