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道:“万民书都是那等乡绅送的,要说他们是当地百姓,自然也是真的。可真正穷的吃不上饭的百姓,压根儿没有那等闲钱闲心做这劳什子的事。”他的眼中迸出厌恶的目光来,“在我看来,耕农虽为良民,实质上却不过是乡绅的家奴罢了。”
朱轩姝闻言,惊呼一声,赶紧捂住了嘴。怪不得刚才在车上驸马不肯说,这样的话,一旦叫人听了去,怕是后患无穷。“真、真有这么严重?”她皱眉,“我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父皇和太子,还有治儿也从来没说过这事儿。”
“那是因为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熊廷弼正色道,“朝中百官,如我这般真正出身寒门的人,其实并不多,绝大多数都是乡绅出身。”
他板着指头,“远的不说,你看张文忠公,祖上曾有从龙之功。已故的张文毅公,家中乃当地盐商。沈一贯,书香世家,寻常人家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能顾得上买书看,更遑论是藏书了。王文肃公出身太原王氏,自唐起就有的大族。朱阁老的父兄也皆为官宦。”
朱轩姝咽了咽口水,她一直在后宫之中,出嫁后也是独居公主府,没人和她说这些,她也无从去了解这些当朝百官的身世,而今听熊廷弼一说,却是心惊。“这么说来……岂不是,朝中皆为乡绅之后了?!”
熊廷弼无奈地点头,“寒门子弟真想在朝中为官,不提会试、殿试,就是想考童生也殊为不易。姝儿你不知道,参加县试、府试两场科考,才能有资格称作童生。可想要参加,是需要保人的。”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五位保人。”
“保人自己还必须是有功名的。”熊廷弼叹道,“我当年也算是运气,偶遇一位家道中落的老秀才,得其青睐,才有勉强参加科考的资格。”
朱轩姝心中乱如麻,有些担心自己当日殿中之言是不是给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带去了麻烦。如果真如熊廷弼所言,事情可有些糟糕了。
而今天下良田,非是耕农之手,亦非天子之手,绝大多数都是在乡绅手里的。乡绅家中又有数位秀才、举人,或是在朝为官的家人,获有大量的优容。
而失去了这部分田赋的国库,则进项越来越少。而且还有许多乡绅为了逃避税赋,将田地瞒报,记于官宦人家名下的。万历年间百姓人口不断增多,可耕地却一点都没比国初多出更多来。这其中的耕地都上哪儿去了?
这便是当年张文忠公施行条鞭法的由来。他深知其中的猫腻,亦知这大明朝乃天子与乡绅共治,所以束手束脚,只敢对在朝官员出手,却不敢动天下的乡绅一分一毫。
而今没了张文忠公这么个人物在上头顶着,仅靠现在内阁,熊廷弼并不看好。他甚至觉得,即便重启条鞭法,也于事无补。乡绅出身的官员,又岂会对自己动手?
这其中牵扯到了太多的利益,一旦爆发,就动摇了整个大明朝的国本。
“那……那就没有一点法子了吗?”朱轩姝急切地问道,“飞白说的,我都明白了。一旦将学子的优容免除,或者降低,就会掀起轩然大波。恐怕之后父皇也不得不迫于形势而收回成命。但,就这么眼看着国库空虚,朝廷日渐衰败吗?”
她擦了眼角沁出的泪花,只觉得扑面而来的是亡国气息。她不敢说,甚至不敢去想,可这逼真的感觉令她心惊。
熊廷弼沉吟一番,“自然是有的。不过也不易。”他道,“而今国库的税银太过重于田赋,一旦遇上天灾,又不得不进行优免。国库本就少进项,这么一来,岂非越发不堪?以我之见,唯有重商,才是可行之举。”
“重商?”朱轩姝一愣,“可太|祖不就定了规矩……”
熊廷弼沉声道:“不错。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说不易。”他一叹,“只看陛下和太子的能耐了,此事仅仅说动阁臣,还不行。阁臣虽权高,亦为舆论所困。张文忠公因舆论遭致清算后,所有的大学士们皆因此而束手束脚,不敢大动。”
“国无能臣啊。”熊廷弼仰天长叹,“我入朝为官多年,冷眼看着,真真是文忠公后,再无能人了。”
可惜这能人,最终也没落下个什么好结局来。
熊廷弼爱怜地看着不断落泪的朱轩姝,伸手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我既为国之肱骨,心中早已定下死而后已的念头。姝儿你甘心下嫁,我虽心悦,却不知对你是幸是灾。”
“悲也好,喜也罢。”朱轩姝抓住熊廷弼在自己脸上摩挲着的手,“我都心甘情愿的。当日我便说了,只得你一句话,无论刀山火海,我都甘之如饴。”她用力擦了脸上的泪,“只要飞白其心不变,一意为国,为天家女也罢,熊家妻也好,都是我合该做的。”
“你想做什么,只要于民于国有利,放手去做便是。我、我……”朱轩姝犹豫了下,这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为女子的诸多不易来,很多事竟然都帮不上忙。“力所能及之事,我都愿意去做。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忙……”
熊廷弼得她这句话,先前心里的忧虑就全都烟消云散了。“能得你为妻,幸也。”
朱轩姝想了想,“方才飞白说的重商,是你觉得,能解眼下之局的法子吗?要不要同父皇他们去说?若是你有顾忌,我去说也成。”
“父皇和太子自然知道的,毋须我们去说。”熊廷弼一笑,“只不过他们现在碍于局势,身处其中而不得知,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可想要破局,必然有舍有得,狠不下心,哪里套得着狼?”
熊廷弼沉思着,“不过……的确得有人从后头推一把才是。且要看机缘。”他担心的不仅是北境的战事,若内安,外自不必忧。不知究竟是哪个人,能破眼下之局。
只希望这人,这一天,能来得越早越好。
茫茫无际的海上,史宾站在甲板上远眺着漳州的方向。再过不久,他就能重新站在坚实的土地上了。在海上漂泊得久了,总会开始怀念陆地的平稳。
这一回,史宾投下重金,买了一艘大船。他已经不满足于紧紧在大明朝周围进行海商贸易。得知佛郎机人一直与大明朝的私船进行走私,他决定铤而走险,远离大明朝附近的海域,去往更远的地方进行贸易。
令他感到满意的是,这一步他走对了。虽然耗时耗力,但赚来的银钱比起先前的足足有十倍、二十倍之多。
史宾甚至在谋划着,接下来可以尝试着逐步走得更远。为此他决定这批货物售卖得来的银钱,暂时不往京师运送,而是另卖几艘更大的船,积攒更多的货物,等下回一起出海去。
林海萍有些痴迷地望着史宾的侧脸。她知道这个男子的心越来越大,自己也越来越无法居于他的眼中。
可只要有一席之地,一个角落。她就满足了。
林海萍这个时候觉得,当年听了史宾的话,愿意被大明朝招安,还成了漳州水师的镇抚,实在是再明智不过的事了。否则自己哪里能同现在这般,可以借着护航的名义,随时随地呆在他身边呢。
顺着史宾的目光,林海萍也一同眺望着漳州。先前在佛郎机,史宾说等回了漳州后,要给自己一个惊喜,不知道是什么。林海萍摸了摸心口,跳得厉害。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颊上,看不出发红,扬起的嘴角却透露出她心中的雀跃。
一发炮弹落在船边不远处,打破了这美好的宁静。
林海萍面色一冷,旋即飞快地喊道:“遇袭了,速速备战!”正说着话,手上就动作了起来,向漳州方向进行示警。
现在只希望留在漳州的方永丰可以快速带兵前来救援。林海萍已经看到了敌军的船队,人很是不少,仅凭他们眼下的战力,恐怕难以抵挡。
“先调转了方向,全速回月港。”史宾凝眉,偏这回因自己跑得远,所以并未有其他商船跟着一起。却又是感到庆幸,没有累及旁人。
敌军是谁,史宾和林海萍心中都有答案。自史宾进行海事后,又有林海萍这个强力帮手护航,在海上打击了不少假倭。佛郎机人也因此而担心,怕大明朝会在海上崛起,和他们争夺利益。
这回史宾买下大船,第一步就是前往佛郎机进行贸易,彻彻底底地激怒了盘踞在马六甲的佛郎机人。
因大明朝只开了广州、漳州两地港口,实在僧多粥少,不少沿海乡绅眼热海商的巨大利润,铤而走险行私船,勾结假倭护航,与佛郎机人做生意。马六甲的佛郎机人就靠着走私大明朝的瓷器、丝绸、茶叶,赚得了大量银钱。
史宾也是因为看到了其中的利润,才考虑尝试远洋贸易。只没想到,就这一次罢了,让佛郎机人恼羞成怒。
炮弹接连在商船附近落下,大船不比小船,行驶速度要慢上许多,而且掉头也不易。偏今日天公不作美,向着漳州方向的风是逆的。
林海萍纵横海上多年,第一次开始发抖。逆风逆水,想要逃命都难,更遑论是保住船上的货物和银钱了。
“轰”的一声,炮弹击中了船舱。
“进水了!”船工大呼。
史宾当机立断,“弃船,先逃了再说。”
林海萍抓住他的手,“那船上的货物怎么办?难道都不要了吗?”她虽然知道保命要紧,却也心疼。“再等等看,也许永丰就来了。”
史宾沉着地道:“来不及了,万一到时候人命都没了,要这些死物还有什么用。”他扭头让陈恕赶紧将带着的小船放下去,好让船工逃命。
这样的情况不仅发生了一次。因大明朝的海师太过孱弱,每每遇上敌军,大都选择弃船逃生。史宾因此受了许多损失,陈恕也不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命令了。
很快,船工都上了船,飞快地向着月港的方向视去。
最后一条船,是留给史宾他们自己的。
“上去吧。”史宾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佛郎机人,咬着牙,“总有一天,我要将这些人统统从大明朝的海域给赶出去!”
事已至此,林海萍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推着史宾,“赶紧上船再说。”
陈恕在他们之前先走了,最后一条船上就只有林海萍和史宾两人。
林海萍不断地朝着漳州方向看去,虽然知道这样会暴露他们的行踪,但无奈之下,只得又放了一次信号。
史宾并没有拦住她,飞快地观察着周围的形势。
佛郎机人不知为何,并没有分散开去追其他小船,而是紧盯着史宾他们,不断靠近。
史宾长呼出一口气,什么都明白了。今天怕是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他将船丢给林海萍,“你快些走。”
“你呢。”林海萍抓住他,“这里离月港还远得很,你一个人,能回得去?”
史宾笑得苍白,“能不能回去,得看老天爷。”他看着乌云聚拢的天空,“我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在入宫的那一刻起,就不是自己的。”
林海萍咬唇,眼疾手快地抓过漂过的一个木桶,将船上所有物资都丢在里面,而后不管史宾的挣扎抗拒,用尽自己所有力气将人推进去。“如果你的命不是自己的,那我就把我的命给你。”
“我曾经因为躲在木桶里,逃过一劫。我相信你也可以。”林海萍怕史宾爬回来,拼命地将小船驶离他,“若我们不能再重逢,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绝不许再轻言生死。”
史宾伸出手,用力划水,想要靠近林海萍。可木桶哪里能和船相比,眼见着林海萍越来越远,并渐渐向着佛郎机人而去。
林海萍将从史宾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挂着,假装船上有两个人。她若即若离地和敌船保持距离,只要自己能引开他们,方才所有人就都能逃出去了。
木桶顺着水漂着,史宾伸长了脖子,希望船可以离林海萍再近一些,他已经快要失去小船的踪迹了。
佛郎机人在小船附近不断地落下炮弹,都没能打中。林海萍咬牙,脱下外袍,跳入水中。她已经不打算活了,但死之前,怎么也得拉个垫背。
史宾眼睁睁地看着一艘佛郎机人的船沉下去,而后海上升起了浓烟,正是林海萍所去的方向。他瘫在木桶中,久久不能言语。
不知在海上漂了多久,被晒脱了皮的史宾终于等来了方永丰。
“是你!”方永丰在见到史宾的第一眼,就挥拳相向,“若不是你,海萍就不会死!”他坐的是大船,早就看见了海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史宾转回被打偏了的头,不言不语地擦去嘴边的血丝。是他害死的林海萍,如果自己当年没有说服她归降大明朝,也许此时此刻,她还在快快乐乐地坐着自己的海寇。她那么聪明,总会想出脱身的办法来。
可归顺了大明朝之后呢?海师毫无兵力可言,船上的火器也远比佛郎机人差。他们甚至不敢直接对上,回回都是险中求生。
方永丰还想挥拳,被陈恕给挡住了。
“公公已经够难受的了。”陈恕的眼中含泪,“大当家没了,谁心里都不好受。”
方永丰磨着后槽牙,挥开陈恕的手,梗着脖子道:“谁说她没了?还没找就说没了?”他的声音哽咽着,“她从来运气就很好,这一回也一样的。”
“找!给我派出所有的船,所有的人,统统都去找。找不回来,找不回来……”方永丰蹲在甲板上,泣不成声。
谁都知道,这一回林海萍真的是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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