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茶碗被狠狠摔在地上。白瓷碎裂的声音传至殿外,叫外头的人以为是自己下手太轻了,让殿中的主子不满,当下又往死里狠狠磋磨。
不过片刻功夫,那女子便再无声息。
单保进来向朱常溆回报,“除了她,还有旁的三个,都在启祥宫。”
朱常溆眼皮子都不抬,“是田义安排的?”
单保大气不敢喘,“说是本为田义在宫外私宅中的姨娘。”
“他胆子真是越发大了啊。”朱常溆闭上双目,靠在圈椅的椅背上。
单保大气不敢出一声,只立着等主子发话。若是细看,还能见着他双腿在打战。
朱常溆睁开眼,“你去歇着吧,让请轿长备好肩舆。”
单保将站起来的朱常溆搀着,“小爷这是要上哪儿去?”总不会是上启祥宫去抓田义吧?
“翊坤宫,去看看母后。”朱常溆斜了他一眼,“现在还不是抓田义的时候。”他得趁着这次机会,将田义的党羽一网打尽。
另外还得想想,等田义被打发了之后,司礼监的掌印、秉笔由谁担任。
史宾,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朱常溆心中一叹,坐上肩舆。
翊坤宫里,郑梦境刚睡醒。自打太医和李建元说这胎不能保之后,她唯恐自己的几个孩子同宫人串通了,叫自己滑胎,连吃都不肯多吃一口,水也不敢多喝,嘴皮全都裂了。
这般提心吊胆之下,午后方见了红。好不容易才眯着眼睡着。醒来再看,三个孩子都围着自己。
郑梦境有些心虚,“你们呆在这儿做什么?不用去阁里听学吗?姝儿也是,上回让你绣的凤穿牡丹还没像样的,也不知道去用用心。”
朱轩姝冷着脸,“母后现下这般模样,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管什么凤,什么牡丹。”她耐心地劝道,“母后还是听太医之言,将药喝了。皇嗣再要紧,也不比身子重要不是?”
这还不是朱轩姝真正想说的话。当日她是呆在偏殿,从头到尾听了个遍。脾性一上来,就再也不想见到父亲。哪怕往日父女俩再其乐融融。
朱轩姝不知道母亲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想保住这个弟弟,或是妹妹的。她问了,母亲却支吾着不回答。她边且当母亲对父亲还有几分情谊,不愿叫父亲伤了心。
呸!父皇当日都能做出那样的事,还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朱轩姝心里就是气不过。凭什么在旁人那里受来的气,就要撒在母亲身上?还是莫名其妙的无名之火。母亲做错了什么?值当被这么对待?
还是因为,身为女子,就合该受了这等冤枉气?!
她不服!
却也暗暗心焦。若是待自己出嫁,遇着了这样的人家,又如何?
大明朝,可不曾有过和离的公主。倘若到时候自己想走,父皇同母后,会不会答应?
知女莫若母,郑梦境只向女儿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无声地叹了口气,牵过女儿的手,“别总是瞎想。”
朱轩姝咬了咬唇,“哪里就是我瞎想了。”明摆在眼前的事。
郑梦境有些怅然,用很低很低,只有她与女儿才能听到的声音,“我好希望,有朝一日,女子可以不再依附男子生活。便是过得累一些,也无妨,能在家里挺直了腰杆子便好。”
而她,虽贵为皇后,却已然只能困守于后宫之中,做一只笼中鸟,任由旁人摆布。受着冷遇,捱着疼,半个不字都不能说。
郑梦境的话让朱轩姝有些怔忡。她不曾想到原来母亲心里,竟也有和自己差不多的想法。她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母亲,动了动嘴唇。
“去歇着吧。”郑梦境摇摇头,拦住了女儿的话,“我还疼着,且容我歇一歇。”
朱常治皱眉,“便是再歇,到了晚上的钟头,该是睡不着了。”
“有什么法子。”郑梦境苦笑,“所以说,女子不容易,往后呐,你若是娶了个好妻,当好好对人家才是。”
朱常治重重点头,“我会的。”他可舍不得下死劲去,瞧瞧母亲而今躺在榻上的模样,太可怕了。
几个孩子盯着郑梦境喝了一碗粥,这才肯点头离开。
朱常溆却是个例外。“母后舍不得,是不是因为寿宁?”
郑梦境默了片刻,“我也不知究竟会不会是她,可只要有一丁点的希望,我都不想放弃。”
与寿宁重续母女情分,一直都是郑梦境心中的一个结。而今有个机会,她是断不会放弃的。
朱常溆想开口问她值不值得?却又想起当日自己亲手砍杀了几个孩子,还有被逼殉国的周氏。也不再问什么了。
若是还有机会,能与他们再续缘分,相信自己也是愿意的。
朱常溆原想将田义偷着将瘦马送入宫的事告诉她,可转念一想,母亲这段时日已是够累的了,既然这事自己能替她分忧,就不必再叫她劳心了。当下便辞了,回慈庆宫去处理剩下的奏疏。
朱翊钧的銮驾一直在拐角那儿,等朱常溆自里头出来了,走远之后,才赶着人进翊坤宫。
里殿的郑梦境听说天子来了,将身子往里头一扭,吩咐刘带金指挥太监搬来屏风,又将所有的帐子都放下,把自己遮得密密实实的才安心。
朱常治想出去见一见父亲,同他好生说道,问他为什么当日要这般作践母亲,却被姐姐给拉住了。
朱轩姝撇嘴,“不许去!有什么可去的!”她还气得很,压根儿不想见父亲,也不管是不是失了礼。
反正父亲做的事,本就不是什么好事。
朱翊钧对自己受到的冷遇没有半分不满。不提孩子,就是翊坤宫的宫人们,也是皮笑肉不笑。他也不去计较什么。
在踏进殿门的时候,朱翊钧有一丝退缩,想要就此回去启祥宫。然而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若是今日出了翊坤宫,往后他与小梦就再也没有和好的那一天了。
硬着头皮走进里殿,并未看到人。若隐若现的屏风后是层层叠叠的帐子。
朱翊钧绕过帐子,想伸手去撩开,却听里头传来郑梦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很是疲惫的样子。
“陛下还嫌不够吗?”
朱翊钧慌忙收回了手,“不、不不,不是的。小梦……”
“陛下是因为溆儿,来劝我舍了这孩子的吗?”
一声冷笑,刺得朱翊钧的耳朵生疼。
“生或不生,难道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吗?”郑梦境在帐内轻笑,“也是,奴家在陛下的眼中本就是一个伎人。陛下又何苦劳动跑这一趟?一个伎人所出的孩子,根本就不受到任何期待,不是吗?”
一字一句,重重地戳在朱翊钧的心上,将他的心戳的千疮百孔,血流不止。
“不是的,小梦,不是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朱翊钧的声音里也带着哭,“那日朕说的是气话,通不是真的。小梦,朕待你的心,你难道看不到吗?”
“奴家看到了,看得真真的。在那日看的一清二楚了。”郑梦境挺直了腰板,泪水从睁着的眼睛中滑落,“正是因为看清了,才明白自己究竟在陛下心里是什么样儿的。”
朱翊钧的手从帐子底下探进去,摸索着想触碰郑梦境。他的声音急切而焦躁,“小梦,你不能拿朕一时的错处,来罚朕。朕错了,真的知错了。”
在摸到郑梦境的手时,他一把握住,紧紧地攥在手心,好似松开了,就再也握不住。
郑梦境毫不留情地将手抽了回来。“陛下,你是不是以为,只要认了错,就一定会得到原谅?奴家并不敢做什么罚陛下的事。陛下请回吧。”
“以后也请再不要来翊坤宫了,奴家跪请陛下还奴家一个清净。”郑梦境顿了顿,“若是陛下后悔了,想要收回后位,也请自便。奴家看上的,在意的,从不是后位。”
朱翊钧探进帐中的手颓丧地虚空抓了一下,并未抓住任何东西。他几乎是跪在榻边,哀求地道:“那起码,你别拿自己个儿的身子来作践,好不好?太医同李建元不是都说了?现在你的身子不好怀孩子。待调理好了,你若还想生,我们再生,好不好?”
郑梦境冷笑,“陛下真是异想天开,还妄想着能有下回?!”
左说不行,右劝不过。朱翊钧的脾气也上来了,只碍着确是自己的错,才强压下来。他想着,是不是叫人煮些什么药膳来,将那等滑胎之物放在里头。
这些事太医应是做惯了的。就选那等最不伤身子的药材,往后再好好补回来便是了。
郑梦境哪里会不知道天子的心思,当下就道:“陛下也莫要打什么旁的主意。今日奴家索性就把话放在这儿。若是这个孩子就此没了,本该几月之后的一尸两命,奴家现在就给陛下看看那是什么模样!”
朱翊钧从不知道,原来他的小梦是这般执拗的性子。他知道她疼爱孩子,但却不知,作为一个母亲会愿意为着孩子舍弃自己的性命。
郑梦境可不管朱翊钧怎么想的。她为这个人想了太多了,现在轮到自己替自己想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朱翊钧劝不得人,急得在殿中团团转,最后也只得无奈妥协,吩咐下去让李建元入宫,同太医们轮流值守,务必要将皇后给保下。
这时候,他终于知道什么叫恶果自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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