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因疾,已多日不曾视朝了。递上来的奏疏一日日积下来,已成了一座小山。
此事田义却是做不了主的,只得去问了朱翊钧这些奏疏该怎么办?
朱翊钧这几日怠懒看,其实他腿疾早就好了,只是心情焦躁,不想去面对那些纷繁的政务。他犹豫了一下,“就……让皇太子暂时替朕处置吧。”
田义脸上没表现出什么来,只全都应下。虽早已想到了这一层,心里到底不甘心。终究还是落到了皇太子的手里。皇太子与自己不睦,不知会不会因暂代帝职,而与自己闹出什么矛盾来。
现今方布好的局,可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
说道这一层,田义也觉着有些想不通,明明那些个瘦马论姿色,论身材,都是万里挑一的,怎么入了宫里,就这般不如陛下的眼呢?
都让那几个人时时日日在陛下身边打转了,陛下却连正眼都没瞧上过一回。田义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将人送得太早了些,陛下心里还惦记着中宫。
倒也无妨,若是能奏效,回头他再去搜罗几个美人送来也是一样的。只要能起个头,有人能使手段爬上龙床就行了。
田义这些时日已是看明白了。陛下且还要重用着内廷,而内监中人才并不多——若是家境富裕,谁还会选择入宫做阉人。
也只那等吃不上饭穿不起衣的贫户,才会舍得放了儿子入宫来伺候人。
自己的地位呐,还稳得很。
再者说了,自来人心难揣测,太监翻天的,看看青史之上的也并不少。
田义自认自己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物,就等着一个机会。
几日后,朱常溆照例带着奏疏过来觐见天子。虽然他现在暂代职权,可有些大事还得让父亲定夺。
朱翊钧对儿子的这份人事灵通很是满意,对他递过来的奏疏也没有多大的心思去看,只草草翻了,就算过了。
不过今日朱常溆并不立即离开。他的脸上已没有了过去常带着的浅笑,让朱翊钧很不自在。但也明白,这份冷漠是自自己做错之后才有的。
“溆儿还有什么旁的事?”朱翊钧别开眼,脸上微燥。
朱常溆默了一会儿,“父皇,母后又怀上身子了。”
朱翊钧愣住片刻,飞快地转过脸来,想从儿子的面上看出些端倪来。事情,一定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
不会的。
朱常溆别开头,“查了一回《内起居注》,正是父皇那一回。”
朱翊钧一时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又该把目光投向何处。
“太医去瞧了,说是这胎想保不易。儿臣特地从宫外将李御医请来了,也说最好是服用滑胎药。”朱常溆目光如水,平静无波,“若是强硬生育,一尸两命。”
朱翊钧的喉头动了动,哑着声音问他,“你母后是什么意思?”
“父皇难道猜不到吗?”朱常溆轻轻一笑,“母后的脾性,父皇当是最清楚的。”
正是因为朱翊钧再清楚不过,所以才希望从旁人的口中听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回答。
“你觉得……朕去劝,会有用?”朱翊钧很不确定。他现在觉得自己有些怵了去见小梦。
“这是父皇的选择,儿臣不敢妄自揣测上意。”朱常溆垂下眼帘,盯着脚尖前那一块青砖,“儿臣不过是觉着此等大事,理应叫父皇知道。”
重新抬起脸,满是嘲讽的神情,“反正父皇也不会上翊坤宫去问一问母后,还是儿臣劳动这一回,向父皇禀明来得好。”
“朕……不……”朱翊钧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这段日子,自己的确对翊坤宫不闻不问。
“儿臣回慈庆宫去处理政务了。”朱常溆心中无奈一叹,这是他所能找到的,给父皇最好,也是最后的一个台阶。要是父皇还拐不过弯来,往后可就再没和好的机会了。
朱翊钧点头,“你去吧。”也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他确是感受到了儿子的心意,只是心里还跨不去那一道坎。
在即将走出殿门的时候,朱常溆停住了。他指着立在门边儿的一个都人道:“父皇,可否将这个都人赏给儿臣?”
朱翊钧只朝那女子看了一眼,模样很是周正,江南小家碧玉的味道。给儿子倒也不是不行,反正自己也没什么非分之想。
只是溆儿现在这年纪,是不是太早了些?
不过念在方才儿子暗中给自己出了个主意,朱翊钧也不好意思驳了他,“你要就领去吧。”
朱常溆谢过父亲,朝那个低垂着头,面带红晕的女子冷冷一笑。
将人领回慈庆宫后,朱常溆立刻就让单保将慈庆宫所有的宫门全都紧闭,一概无关人,统统回自己屋里去,锁了门,谁都不许出来。
那个女子跪在院中,瑟瑟发抖,不知自己是何处得罪了小爷。
起初她还当自己要飞上枝头成凤凰了。扬州瘦马,本就是男人的玩物,今朝在赵家,明日去钱家,一辈子不晓得要被送上几回。而今入了皇太子的眼,往后就是做不成皇后娘娘,那也在后宫里有名有分啊。
可现下入了宫,见宫门紧锁,周遭围了一圈五大三粗手拿木棍的太监,她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朱常溆围着这个女子转了一圈,“你姓什么?”
女子磕了个头,“回小爷的话,奴家姓王,名……”
迎来的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朱常溆甩了甩发麻的手,“我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多的什么嘴。”
女子不敢去捂脸,半边面颊高高肿起,眼中泪光闪闪,看得叫人好不心疼。
偏朱常溆是个柳下惠,铁石心肠,半分不吃这套。
将腰间配着装饰用的小匕首抽出来,朱常溆蹲下|身,凑近王都人,匕首轻轻擦过她另一边完好的脸。
“真以为装得像,我就看不出来你是个瘦马了?”朱常溆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道,语气中的厌恶感一点都不遮掩,“就是隔了十里路,都能闻着你身上这股子骚味!”
握着匕首的手用了几分力,一道血痕在女子的脸上的浮现。她一开始还未觉着疼,只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流下,待朱常溆划下第二刀的时候,先前那道伤口才开始火辣辣地疼。
朱常溆将那匕首丢在女子身边,朝周围的太监示意。立即就有人上前将王姓都人给压住,一手捂了嘴,一手制住两只手。
“单保。”朱常溆背着手往殿中走,嘴里叫着单保的名字。
单保不明就里地跟进殿去,一如既往地弓着身子,听凭主子的吩咐。
朱常溆端起桌上的茶碗,揭了茶盖,轻柔拂去茶汤上的沫子。“我知道你是走了田义的关系才能入得了慈庆宫的。”
单保脸上一白,立即跪下。田义与翊坤宫、慈庆宫私下交恶的事,旁的人兴许还不太清楚,他却是知道的。这回小爷提起这事,难道是要将自己给赶出去?
还是就此杀了?!
越想,他的脸就越不好看。
“慌的什么?”朱常溆抿了一口茶,轻笑,“起来吧,我没让你跪。”
单保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起身。
“你……想不想,做田义的位置?”朱常溆放下茶碗,倾身上前,“刘瑾、冯保,哪个不是大伴出身?母后一直没让我身边有太监久留,说起来,我倒不曾有过什么大伴。”
“倒是单保你,能勉强算一个吧。”
单保脸上的汗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我不是个爱勉强人的,且看你自己是什么心思。”朱常溆朝殿外被制着的都人努了努嘴,“去吧。”
单保僵硬地转过身,脚下犹如坠了千斤坠。
“慈庆宫,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别以为我不知道宫里的那些手段。便是没了我,宫里剩下的那一个皇子也还是翊坤宫所出。能逃得了这一回,可逃不了第二次。”
朱常溆很是自信,当年他能逃得了一手遮天的魏忠贤,而今又岂会栽在小人手中。于他看来,田义比起如日中天之时的魏忠贤,还嫩着!
殿门被出去的单保关上了。朱常溆独坐殿中,自斟自饮,且将殿外女子的凄厉哭喊当作弦音雅乐。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阴鸷。
若要说朱常溆此生最讨厌的,莫过于瘦马。这都是拜前世的西李所赐。没有西李,他与皇兄贵为皇嗣,就不会受到虐待,更不会因此而分居两宫。
那个贱人!这辈子,再别让他遇上!不然他保证会落得比外头那个女人更惨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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