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境笑笑,“可不是吗?”她看着女儿双手抱膝的模样,“你不也担心。”
“我和母妃不一样!”朱轩姝犟嘴道,“我是怕他们给大皇姐添了麻烦。”
郑梦境并不反驳女儿的话,略略侧了脸去看窗外的月色。皎月明亮,看来明日又是一个好天气。“姝儿,你知道母妃特地将自己给折腾病了,是不是?你不是担心治儿,也不是怕媖儿嫌麻烦,而是想来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不对?”
朱轩姝咬着唇,没说话。
“姝儿,你知道女儿家在世,最难的是什么吗?”朱轩姝摇摇头,她心里隐约有些明白,当日皇姐婚后回宫曾同她说过一些,可她并未参透明白那番话。
郑梦境平静地看着她,“始终都要低男子一头。明明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但若强要让固执的男子接受,只会得来一句‘头发长,见识短’。而同样是男子提出的,他们却会欣然接受。”
“从骨子里,他们就看女子与男子不一样。”郑梦境说这话的语气很冷漠,“女子是依附于男子的,由得他们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旁人以为我有多风光,可实际上呢。”她冷笑,“我也不过是依附于陛下罢了。”
朱轩姝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彻骨的寒意。她用双臂紧紧地夹住自己,双手捂住耳朵想要将母亲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关在耳朵外头。可那些尖利的字眼还是透过她的指缝,传入耳中。
“当年选秀的每一个人,你父皇都见过,心悦过。可如今呢,留在身边的只有我一人。”郑梦境望着自己的女儿,眼中有几分痛意,“男子三妻四妾,便是天经地义的吗?为何女子就只能依靠着他们过活,便是家中只留了一个女子都是绝户?”
郑梦境有几分欣慰,起码自己现在受到的痛楚,朱轩姝是不用的。驸马不会纳妾。可朱轩姝还是要嫁人的,需从高高在上,凡事有人打理的皇女身份,转成了一个嫁了人需要照顾一家老小,在嬷嬷们的帮助下操持家务的公主。
不过是比旁人多了几分嫁妆,多了一个头衔,可该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区别。
郑梦境本还找不到什么机会对女儿说这些话,现在却是有了个绝佳的机会。朱轩媖成婚,朱常洛即将婚配,接下来就轮到朱轩姝了。她不知道这个女儿最终会嫁一个什么样的驸马。前世并没有朱轩媖那样的经历告诉她,让自己可以帮着女儿避开。
她只能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一切,摊开来,揉碎了,一股脑儿地统教给了女儿,由得她自己去琢磨,去体悟。
可最终朱轩姝会品出什么来,这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或者说,是看菩萨存着什么心思。
朱轩姝呆滞着,双手虽还捂着耳朵,不过也是虚掩着。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她的母亲是宫里地位最不可动摇的女子,十几年来都不曾有人插|入母亲和父皇之间。朱轩姝一直以为,自己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她的母亲是父皇最心悦的女子。
可现在母亲却告诉她,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幻影,一场随时都可能会醒的梦。母亲可能在明日,不,也许就在今晚就会被新人所替代。而自己……父皇是不是也会在有新的可人的女儿之后就抛之脑后。
“可这与母亲你将自己折腾病了,又有什么干系呢。”朱轩姝艰难地开口道,“难道是为了病了,可以让父皇为你担心,不会留心旁的女子吗?”
郑梦境轻笑着摇头,“姝儿,你父皇心里有一根线。一根我不能碰,你也不能碰的线。你记住,以后出了宫,有再多的人求上门,让你向天子求情,你都不要答应。”
“他们只顾着自己的利益,哪里会管你死活呢。”郑梦境望着飘渺的月色,语气也随着这份朦胧的月色变得轻飘飘了起来,“没了你父皇对你的宠爱,你就什么都不是。一个公主的头衔顶不了什么用,大明朝多得是不受天子宠爱后落魄而死的公主。”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身为女子,便是步步惊心,细细经营。漏了哪一步,指不定就成了笑话。
宫外敲更的太监路过翊坤宫,梆梆地敲着。郑梦境滑进被子里,“睡吧,不早了。我今日发了一身的汗已是好些了,明儿你还要同我一道去慈宁宫给你皇祖母侍疾呢。”
朱轩姝跟着母亲一同钻进被窝里,脑子里还是混沌的。这种混沌令她无比地恐惧起来,忘记了一切的恐惧。
良久,还未合眼的郑梦境听见女儿从另一头飘来的声音,带着颤音,怕极了的模样,几乎要哭出来了。
“母妃,会不会你也有一日不喜我了?”
郑梦境转过身,将女儿冰凉的脚放在自己有些滚烫的胸口暖着。“我是傻了么?不喜欢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月怀胎,将你辛苦养成,就是为了不喜你?我的傻姑娘。”
暖意从脚尖慢慢延了上来,就是最凉的膝盖也暖和了起来。朱轩姝抱着被子的一角,把眼睛里那一点点的泪花给眨掉。
只要母妃还疼着自己,她就无所畏惧。
郑梦境摸了摸女儿的脚,觉得开始热了,便放开了。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坐起身来去看看朱轩姝的被角掖好了没有,恰好看见月光下女儿脸上的泪痕。
“哭的什么。”郑梦境叹道,“我同你说这个,可不是叫你无事自愁的。不过是给你提个醒。都要嫁人了,还整日同孩子似的懵懵懂懂不知事。到时候要吃亏的,你知道不知道?”
朱轩姝用手背将泪痕抹掉,“我知道。”她带着怯意地望着郑梦境,“母妃,我怕。”
“有什么可怕的。但凡有事,只管同母妃来说。便是母妃不在了,同你兄弟们说,也是一样的。”郑梦境笑了,“瞧治儿同你那亲热劲,要说你出事了他会袖手不理,我头一个不信。”
朱轩姝想起当日自己忧心会像皇姐那样嫁给一个老头子,朱常治说会安排好带着她一起逃婚,不由笑出声来。“也是。”
郑梦境替她将被子整理好,“睡吧,别再多想了。”
朱轩姝怪道:“还不是母妃不好,大晚上的说这一大通话,我哪里能不想。”她将噘起的嘴藏进被子底下,一双眼睛溜溜地望着母亲,“母妃,以后姝儿有什么事都能同你说吗?”她想了想,觉得话说的有些不对,补充道,“如果有小人同你说我坏话,你会听我解释吗?”
“会的。”郑梦境想起了寿宁,眼睛闪过水光,“一定会的。在母妃的心里,没有谁能比你们更值得信任了。”
朱轩姝得了母亲的保证,这才乖乖闭上眼睛睡去。
这下倒是郑梦境睡不着了,一遍一遍地想着前世的事。她听信了梁盈女的话,同寿宁生隙,直到死后母女俩也没能解开这个心结。
郑梦境的手抚上自己的腹部,心中喃喃道,寿宁,这一世我们母女俩还有没有这个缘分相见呢。
太医和过世的李时珍都说过,郑梦境的身子已是很难再怀上孩子了。便是怀上了,也难以保住,若一定要保,想要母子均安也不大可能。
母女情分,竟淡薄至斯了吗?
郑梦境用被角擦了擦泪,强迫自己入睡。
因这一日大家都睡得晚,朱常溆他们没能赶得上阁里听学。朱翊钧想了想,索性就放他们一天假,“回宫去看着你们母妃,她昨日才病了,可万不能让她再上慈宁宫去侍疾了,免得累坏了身子。”
朱翊钧再三叮嘱:“风寒虽是小病,可一旦不留心就会成了大病。你们母妃身子本就不好,可别再坏了根子了。”
兄弟三人乖乖应了,可等回了宫才发现郑梦境早就领了朱轩姝上慈宁宫去了。
刘带金忧心道:“娘娘昨夜睡得晚,今日上肩舆的时候还打瞌睡呢,不知道现下在慈宁宫如何了。”她因昨日守夜,所以今晨便留在宫里,并没跟着去。
“我们去瞧瞧吧。”朱常溆嘟囔了一句,“母妃好似也闲不住。”
三人只好又跑了一趟慈宁宫,将郑梦境给请回来养病。李太后也不乐得见她,跟着几个皇子让她回去休息。“哀家瞧着姝儿也没睡好,跟你母妃一同回宫去好好歇一觉吧。反正哀家这把老骨头还顶用,且还有活头。”
这话说得并不好听,叫人脸上尴尬。不过李彩凤觉得自己如今也就这样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活得自在便好。
刑云路在京中的改历推进极为艰难,而朱常溆寄去怀庆的信方到了朱载堉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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