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堉激动地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周遭的家人看得只觉得有些眼花。他捏着信,时不时地停下来,看上一两句,又开始激动地来回走了起来。
改历!改历!!
天子要改革历法了!
朱载堉突然停脚下一转,急匆匆地朝自己书房走去。房中的桌上摆着他早就撰写完毕的《黄钟历》和《圣寿万年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这两本书,仔细地摸了摸书皮,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忽而,他想起什么来。从书房的角落里拖出一个箱子,将两本书放进箱子中去。偌大的箱子里只有这两本书,看起来空空的。
朱载堉似乎有些不满意,又将书给拿了出来,捧在怀里,来回走着,不知该怎么好。
“不!该先上疏才对!”朱载堉这才想起,自己当是该先行上疏天子,让自己的皇侄允了他出藩地前往京城才对。
落笔的手不住地抖着,原本飘逸潇洒的字迹因不断的颤抖而显得十分滑稽。
朱载堉已经顾不得再计较字迹的不妥,草草写完后吹一吹上头的墨迹,就让家人快马送去京城。
走的是驿道,快得很,短短几日这奏疏信就会到宫中。
将奏疏送走之后,朱载堉开始冷静了下来。他坐在桌前,长长地呼吸了几次,闭上眼。
等了多年,终于等到了。
不过出乎朱载堉的意料,朱家竟然还有一位这样的皇子。他轻轻笑了笑,将那信又打开细看起来。
朱常溆并不仅仅在上面写了朱翊钧决心改历的事,还提到了朱载堉多年来的一块心病——除爵。
朱载堉是已经过世的郑恭王的儿子,他的父亲当年就因直言不讳地上疏劝谏嘉靖帝不要为了追求长生而服用丹药,结果被贬为庶人,发往凤阳圈禁。在十七年后,朱翊钧的父亲隆庆帝继位后才恢复爵位。隆庆帝是个厚道人,知道当年自己父亲做的并不对,不仅给自己的皇叔复爵,还另加了四百石的岁禄。
郑恭王很是长寿,复爵之后又活了二十四年,到了万历十九年才薨逝,享寿七十四岁。
朱载堉虽贵为藩王世子,可也算得上是命运多舛。在与父亲一同圈禁的时候,他就好好想过藩王的事。随着父亲复爵,重回怀庆藩地,朱载堉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愿做一个混吃等死的藩王。
爱与士人结交的朱载堉性格更偏向于士林学子,倒不太看得上孔方君的铜臭。于他而言,成为藩王不过是对自身的一种束缚。看不惯天子所为,可为了保全己身而无法上疏这等事,与父亲性格相似的朱载堉是做不出来的。
所以在父亲薨逝之后,朱载堉就上疏要求让爵,就是礼部退让一步,让他的儿子袭爵也不答应。爵位不过是天子想给就给,不想给就能收回的东西。他在凤阳已经被关够了,不想再进去一次。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所以朱翊钧一直心有疑虑,认为是自己的皇叔受了什么刺激——就没见过哪个藩王世子说不要袭爵的。拖了五年,直到现在的万历二十四年,这事儿还没商定出个章程来。
朱载堉也不计较天子皇侄答应不答应,反正就执意不承袭爵位,自己个儿关起门来只顾着做学问。
不过现在倒是有个皇侄孙愿意助他达成心愿。这很让朱载堉意外。他甚至为朱常溆的想法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朱常溆在信上说了两件事,一个便是改历,另一个则是向朱载堉询问,能不能以后让自愿除籍的皇亲也能与平民百姓一样参加科举。
踏入考场这是朱载堉从未想过的,这个梦太过遥远而不可及。大明朝的皇亲哪里有涉足科举的。现在,竟然有人敢想,还敢提出来。
他这侄孙还真是敢冒大不韪啊。
朱载堉笑着从圈椅上起身,招呼家人给自己收拾东西。他笃定了朱翊钧一定会让自己进京的。光靠手里的《黄钟历》和《圣寿万年历》,朱载堉就是朱翊钧亟需的人才。再者,想来天子还会同自己说说除爵的事。
朱载堉打定了主意,入京后见了朱翊钧,就去会会自己这个皇侄孙,问问他是如何想到这事儿的,又打算如何推行。
想法虽好,可要让朝臣们接受可是极大的不易。
果然就像朱载堉想的那样,朱翊钧收到了奏疏后立刻就同意了他离开藩地入京。不过郑藩能入京的也只有朱载堉一人,下人可以带上,家人却是不行的。
将旨意发出去后,朱翊钧就差田义上隔壁偏殿去找王喜姐,让她安排朱载堉入宫后的住所。他念着皇叔久离京城,宫外哪里还有居所可言,都是一家子亲戚,住在宫内也不算过分。
王喜姐亲跑了一趟,“陛下,奴家看倒不妨就让皇叔留在启祥宫住着?既是为了改历而来,陛下一定有诸多的话要同他说。皇叔到底也上了年纪,若是住的稍远,来回跑动也不便。”
这倒是好,只是王喜姐现在也在启祥宫住着,怕是有所不便吧?朱翊钧这般想着,还未等问话,就听王喜姐道:“奴家正打算同陛下说,这几日就搬去咸福宫住着。启祥宫如今暂代乾清宫,朝臣来回跑着,奴家也多有不便。”
“便依皇后所言。”朱翊钧朝她笑了笑,“委屈皇后了。”
王喜姐福了身,“哪里有委屈了?既陛下应了,那奴家这就去准备。”
回了偏殿,王喜姐同入宫的朱轩媖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西学真有这般好?不过如今太子大了,我的话也不一定听得进去。媖儿就没想过自己去同他说?你是长姐,又一母同胞,哪里有说不得话?”
朱轩媖冷笑,“太子如今躲着我呢。母后你见我入宫来,何曾与太子见过面?大都是不小心给撞上,迫不得已他才上前同我寒暄几句。我知他瞧不起我嫁了驸马,以为驸马是个糟老头子,殊不知驸马的能耐可远比他这个太子强上百倍。”
“母后,你想想,我还能害了太子吗?那是我亲弟弟!我能说出这番话,也是思前想后了多日。”朱轩媖极力说服着母亲,“若非他实在对我看不过眼,我又何须劳动母后呢?这不是没法子么。”
王喜姐叹了一声,“也罢,既如此,我就去同他说说看。只是连驸马那般能耐他都不入眼,又哪里会听我这个妇道人家的话。若我劝不成,你可别怪我。”
“我知母后,为着太子都不晓得操了多少心。”朱轩媖抿嘴笑了笑,又冷哼了一声,“太子是有眼不识人,旁的弟弟就是再灵醒,也知道好好用功。偏他,自以为是太子就能怠懒了。要不是老二一直帮衬着,我瞧他更没了边。”
跟着徐光启,朱轩媖也看了不少史书,如今倒是能和母亲说道说道了。“母后你真以为太子的位置就是铁打的了?”
王喜姐有几分糊涂,“难道不是?”
朱轩媖摇头,“当年仁祖不就险些叫汉王给挤兑地被废了?得亏仁祖有朝臣们支持,又是仁孝娘娘所出的嫡长子。可成祖几番动了心?”
王喜姐听了不由心惊。朱常汐要说很不像样,倒也谈不上。可硬要说他好,那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若她在朱翊钧的心目中能有仁孝皇后那般的地位,还能有几分保证。可实际上呢……
“母后,虽然我们不必担心翊坤宫或者皇长子,但你可曾想过,要是有朝臣提出要求,说是太子失德。我们当如何是好?”朱轩媖凑近了母亲几分,“李家尚无什么权势呢,不过外戚罢了,其家次子就敢作出梃击案来。母后可别忘了,当日窃了内阁出入牌的人还没找到是谁呢。”
朱轩媖最后砸下一击重拳,“倘若那人觉着太子不好,一心要拉下太子来。母后,敌暗我明,怎能抵挡得住!那人既会做出这一番动静,其志必不会小了。我们可是在外朝一点人都没有,到时候除了那帮子守着礼法的旧臣,还有谁愿意帮着我们?”
“太子自己还不敢同朝臣相交呢。内廷碍于父皇,也不会愿意同我们多走近几分。”朱轩媖叹道,“母后,若是太子自己不争气,只凭着我同你,怎能扶得起他来。”
王喜姐叫女儿的一大通话说的险些喘不过气来。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处境会危险如斯。心中怀抱着一分希望,王喜姐犹疑地道:“当是……不会有这般严重吧?媖儿也这话也太危言耸听了。再说了,还不是有驸马吗?驸马可是站在我们这边儿的。”
朱轩媖见母亲不愿相信,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劝她。“母后既不愿信,那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可西学这事,还是得劳动母后替我多劝着太子些。顺着父皇来,总归是好的。”
“这我晓得。”王喜姐点头,这事儿她还是熟练的,便是做不成,也还能推了皇贵妃上去帮一把。“你父皇原就不喜太子了,再要逆着来,岂非活生生自己把自己推火坑里不是。”
见母亲到底还是有些明白的,朱轩媖松了口气。“母后心里有数便好。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出宫。过几日再来看你。”
王喜姐有些舍不得女儿走,“不多留些时候?好歹用了晚膳再回去也行,左右驸马家中并无什么人要侍奉,就不能多陪陪我?”
朱轩媖笑着摇摇头,“女儿到底嫁出宫了呀。哪有嫁出去的女儿赖在娘家的,又不是同夫家处得不好。这般隔三差五地进宫来,已是有人说嘴了。”忽地想起一事来,“母后若得了闲,倒不妨去同皇贵妃说说看。我欲让骥儿入宫同皇弟们一起进学,只不知皇贵妃答应不答应。”
“她有什么不答应的。”王喜姐笑道,“早就同我提过这个了。只你一直没信,我们拿不准你那头是什么章程,所以才一直没说。你既有这念头,只管将人送来便是。不过日日来回宫里家里地赶着,倒是会辛苦几分。”
提到这个,王喜姐不由叹了声,“若是你亲生子倒也罢,索性就在宫里住下,同他几个皇叔处好了关系也是好事。偏是个……宫里也住不得。”
朱轩媖理了理衣裳,“骥儿倒是同我说没这心思,不过我看呐,都是他外祖家出的馊主意,摆明了不想让他们外孙承我的情,与我亲起来。呵,这般小人心思,怪道成不了什么大事。骥儿倒是乐意,只是嘴犟,若是能入宫来听学,莫说日日这般来回赶路,便是几日不睡,怕也高兴。”
“那你去安排便是,待都妥当了只管差了人进宫告诉我一声便好了。徐家那头不必我多说,你也能料理得好。”王喜姐拍了拍她的手,牵着女儿起来,“既要归家,那就早些回去,现在天冷,日头短,趁着还亮的时候赶紧到家。”
“哎。”朱轩媖向母亲行了礼,转身离开。
王喜姐站在台阶上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直到见不到人影了才回转往里头走。她还要安排宫人们去收拾东西,早日搬去咸福宫将地方腾出来。
朱载堉得了旨意立刻就从藩地动了身,为了能及早到达,他人没多带,东西也带的不多,轻车简便地走了官道,一路平平稳稳地朝京城而去。
在得了皇叔第二日要入宫的消息后,朱翊钧有些按捺不住心思,连奏疏都看不进去。他亲自去了偏殿,看了一回给皇叔预备的屋子后,回到正殿颇是坐立不安。
“准备銮驾,朕要上翊坤宫去。”
田义拱手往后退,到了宫门才转身径自去安排。
朱翊钧在殿内搓着手,有些兴奋。“将朕那件绛紫色道袍拿出来备着,皇贵妃说朕穿那色最精神。”又飞快地驳了自己方才的话,“还是不忙,绛紫色皇爷爷也爱穿,要叫皇叔瞧了怕心里不喜。”
左右拿不定主意之时,田义已领着人将銮驾备好了。朱翊钧撩了袍子走出去,上了銮驾就催促着请轿长走得快些。
翊坤宫先前并不知道天子要来,郑梦境都领着几个孩子用过了晚膳,正漱了口坐在一起说闲话呢,就听见守门的太监报说天子到了。
郑梦境领着孩子们出来迎接,嘴里倒是抱怨上了,“要来怎么不也提前说一声儿?这会子都用过晚膳了,陛下用过不曾?要不要让小厨房再做点东西过来垫垫饥?”
叫她这般一提醒,朱翊钧揉了揉肚子,倒是觉着有几分饿了。“略做一些来即可,万不要弄些大鱼大肉的来。”
“知道了。”郑梦境替他将外头的袍子给取下,亲自去了趟小厨房,让他同几个孩子说说话。
朱翊钧坐在上首,搓了搓大腿,望着几个孩子,“方才都同你们母妃说什么呢?”
“听说皇叔父要来宫里了,我们都在想皇叔父长什么样,是什么性子。”朱轩姝自那晚叫母亲给说了一通后,现在面对父皇便有了几分拘束,并不敢上前亲近撒娇了。“父皇可曾见过皇叔父?”
朱翊钧摇摇头,浅笑道:“你们皇叔父离京的时候,朕还没出生呢。不过朕倒是听说,皇叔他同仁祖长得有几分像。”他望着几个儿子,“你们当是见过仁祖的画像,心里该是有数的。”
朱常洵苦着脸,“我瞧着画像上的祖宗们个个都长一个模样,压根儿分不清谁是谁。不过倒是见人提过仁祖,说是挺……富态的。”
他差点说是胖了!幸好反应过来改了口,要不然一定又让父皇和兄长一通好骂。
朱翊钧憋笑,“是……有些富态。”他自己这几年也似乎有些微微发胖了,要不然晚膳就先别吃了?
清了清嗓子,朱翊钧端正了心思,道:“你们皇叔父的性子随了郑恭王,好简朴,为人正直,又爱折节下交。旁人都说他们父子是皇亲中的异人。不过朕倒是觉着,这异人异的好!莫要叫旁人都看轻了天家,以为个个都是好搜刮百姓脂膏的。”
朱常溆在一旁默默听着,算计着自己所想的事情究竟能不能成功。
“父皇,治儿听说皇叔父一直上疏要求让爵。可有此事?”见朱翊钧点头后,朱常治又问,“那皇叔父让爵后,便不会再有岁禄进账,他们一家子吃什么、喝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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