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没有朝会,朱翊钧就小小偷了个懒,没早起。昨晚两个人又说了半宿的话,到了天明时分,还睡得香极了。
殿外的兄弟两个等了半盏茶的时候,有些不耐烦起来。最后还是刘带金说是进去看看,过了片刻,就听见里头的动静。朱常溆和朱常洵起来整了整衣服,同后来的朱轩姝、朱常治一起准备着请早安。
郑梦境打着哈欠,吩咐道:“同他们说,请安就免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去。”她朝正在穿衣的朱翊钧道,“虽说晨昏定省是孝道,可这大清早地起来就为了见一面,可不是受罪吗?又不是一日只见这一面了,什么时候请不得了?”
朱翊钧舒展着双手,让田义替他穿上绛紫色道袍,跟着笑道:“看来小梦是十几年来都受多了罪。”
“那可不是这么说的。”郑梦境从匣子里挑了一堆珍珠葫芦耳坠子戴上,“自家的孩子自家心疼,奴家心疼他们几个还不成?”
“自然成。”朱翊钧便对田义道,“你出去一趟,同几个孩子说说,先去读会儿书,等下一道来用早膳便是。”
田义应下,低声叮嘱了几个服侍的内监,让他们仔细,又立在一旁盯了几息才出去。
听完田义的话,朱常洵眼睛一亮,“是不是用完早膳,我同皇兄就能出宫玩去了?”
田义想了半晌,天子没交代,自己也不好胡乱应了。不过既然昨日说了要让两位皇子出宫,又要早去早回,那大约就是四殿下说的这时辰出宫吧。这般一想,也就点了头。
八仙桌上围着六个人,不出声地用完早膳后,打头的两个儿子同父皇母妃拜别就看不见人影。
郑梦境木着脸,“幸好还有女儿同小的陪着。也不算是全生了整日往外跑的野猴子。”
“那小梦去启祥宫伴驾?”朱翊钧提了个建议,“若是累了,还能同皇后说说话。朕看她整日忙于宫务,实在是累得够呛。你去了,兴许还能帮帮她。”
郑梦境连忙摆手,“说话解闷倒是行。宫务却是不能够搭把手的。”她叹道,“寻常人家里,就是妯娌间对家务都是有分派的,谁插了谁的手,大家心里都不高兴的。奴家要是帮了娘娘,指不定人以为奴家有心擅权。”
“就你心思多,哪有那么多的无聊人这般想。”朱翊钧不以为然,“让姝儿同治儿也一块儿走吧。今日媖儿回宫来了,正好姐弟一同说说话。”
郑梦境在袄子外头又披了一件披风,仔细看过了两个孩子的衣裳,这才上了肩舆,同朱翊钧一前一后地往启祥宫去。
跑出宫耍的朱常溆和朱常洵一到郑家就被迎去花厅。那儿早摆好了茶点,新茶也在红泥炉子上,热腾腾地冒着气。
同舅母宋氏问过安后,兄弟俩再去看旁人的脸色,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大家都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莫非是去奔丧的时候被靥着了?
“也非大父之故。”郑国泰的长子道,“好像是我们家似是沾上了一桩命案。”
“命案?!”朱常溆和朱常洵对视一眼,不由郑重起来,“怎么说?”
说起这事,宋氏也觉得不安。“那日因得信晚了,所以咱们一家都是匆匆上路的。那时候算着时辰,也觉得到了大兴得第二天早上了。所以夜里头就是在野外过的。过夜的时候,大家都有听到外面小树林有什么声响,只不当一回事,第二日起来就走了。”
郑家长子补充道:“因无官无职的人都是走不得官道的,所以寻常人家都是在野路上走。先前也有遇见夜里还赶路的,所以当时就没多留心。等我们回了京城才知道,原来那里竟死了两个太监。”
“只不知是不是咱们那夜遇上的。”宋氏双眉微蹙,“若真是那般,我心里可是要不安一辈子了。若那夜下了马车去瞧一瞧,兴许就能救下两条命呢?”
郑家长子道:“母亲为着这事,这几日没少拜菩萨。还请二位殿下劳动一趟,去顺天府问问,究竟是不是我们撞上的那夜,也好叫母亲安心。”
朱常洵点头,“这倒无妨,我这就叫人去一趟顺天府。”说着就要招来一旁的百户。
“殿下,夫人,少爷。”郑家的门房气吁吁地跑了过来,“李小大夫来了。”
宋氏一愣,“李小大夫?哪个李小大夫?”她看看自己的儿子,一时没明白过来。郑家是有自己养着大夫的,姓杨,不姓李。
“是名医李时珍的儿子,李建元,李大夫。”门房有些结巴,一拍大腿说一句话,“从医学馆赶过来的,坐着驴车。”
宋氏忙道:“原是贵客,快些请进来。”
门房跑着回到了府门口,领着人进来。李建元没想到这次过来竟能撞见两个皇子,心道还真是瞌睡了还有人给递枕头。他原想的是来郑家,让人给宫里捎句话,既然有皇家人在,自然就更好了。
“见过二位殿下。”
朱常溆赶忙叫起,“不知李大夫前来舅家,所为何事?”
李建元看了看郑家人,踌躇了几分,没说话。宋氏倒是明白过来了,识趣地道:“我去厨房瞧瞧午膳做好了不曾。”郑家的儿子们也找了个借口离开。
“李大夫还请说。”朱常洵特地摒退了锦衣卫,花厅只留下自己兄弟和李建元。
李建元将自己今日与沈大的谈话一一告知,并说了自己的猜想。“先前刑部就找我去验尸,那两具太监的尸体便是我同仵作一起验的。当时整理东西的时候,从张差口中听得一二。医学馆于清华园近,我便想着是不是那处园子。今日一问沈大,倒是觉得确是可疑。”
“不瞒李大夫,我同母妃也这般猜测。”朱常溆丝毫没有想着要隐瞒李建元,“只是武清伯是慈圣皇祖母的娘家,没有确凿的证据,轻易哪敢说出来。”
李建元面色凝重,“这倒是。”他今日只是过来传消息的,既然将话说明白了,便要离开回医学馆去。“若有旁的消息,我再来报于殿下。”
“有劳李大夫了。”朱常溆拱手相谢,招来郑家下人送李建元出府。而后将一个百户找来,“你去瞧瞧,武清伯……”话说一半,又觉得不妥,“无事,无事。”
朱常洵凑近他,跟着一道往里头走。“哥哥是怕叫人听了去向武清伯府告密?”
“不得不防。究竟不是自己人。”朱常溆捏紧了拳头,转头望了一眼厅外林立的锦衣卫们。这些人他全不知底细,遇上这等麻烦事,便是不敢用。只怕掉以轻心就换来一局死棋。
朱常洵想了想,问他,“哥哥是要找武清伯府的人在哪里?”朱常溆挑眉,“你知道?”
朱常洵笑了,“旁人不能知,但李诚钜爱上何处去,我却是知道的。”不等朱常溆细问,他自己就先揭了谜底,“教武艺的蒋千户是武清伯的次子李诚矩的上峰,平日里没少一处喝酒。他提过几次的,不过大约哥哥那时候没往心里去。”
“那我们今日可能寻得他?”朱常溆的眼睛一亮。
朱常洵看了看滴漏,“同舅母一道用了饭后,我们上周记酒楼去,同掌柜的通个气,多使点银两,安排在李诚钜包下的那间隔壁,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消息。”
当下二人就安排了一番,为防银钱不够,还特地从自己的荷包里头取了不少碎银子一起塞给锦衣卫。那百户看银子多,心里笑开了花,自己还能从里头那一些做跑腿费,自然用了心思去同周记的掌柜磨嘴皮子。
“万万不可泄露我同四弟的身份。”朱常溆叮嘱道,“我们同李家二叔叔不常见面,怕立即去叨扰唐突了人家。”
百户道:“用不用另外备份礼?”小辈儿见长辈,空着手总不大好。
两兄弟对视一眼,笑得意味深长,“到时候舅母会替我们安排的。”
同郑家人用完午膳后,俩兄弟就告辞。宋氏听说他们要去周记酒楼,原是反对的。“那里都是污糟糟的地方,有什么可去的?虽说是在闹市,可人多嘴杂,莫不要再撞见先头那等事。”
说的是朱常洵被绑了的那一次。
“舅母安心,再不会了。”朱常洵有点羞恼,但对方是自己的长辈,也明白是真心为着自己好,“我再不鲁莽了,有皇兄看着呢。”他拉了拉朱常洵的袖子。
朱常溆帮腔道:“舅母只安心便是了。我会看好洵儿的。”
宋氏叹了口气,还是由着他们去了。只心里不安生,还是让自己的儿子一同陪着去,“万万要看好了两个殿下,你比他们都年长,遇着事灵醒些,记住了没有?”
三兄弟一起出了门,路上朱常溆问表兄周记酒楼的状况,为什么宋氏这么反对他们去。
“那酒楼因在闹市,又靠近锦衣卫衙门,所以锦衣卫的人特别爱去。一来二去,掌柜的也成了老油子。”郑家长子老实地道,“今日若不是因着要陪二位殿下,母亲断不会允了我上那处的。全是锦衣卫的百户、千户,谁知道撞着了人,会不会因此遭了什么罪。”
到了酒楼,三人一起上了定好的包间。掌柜在柜台里面打算盘,在他们经过的时候只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做出太多的举动。但也没看到什么,三个人都叫锦衣卫给护在了里头。
不过能有这么多锦衣卫护着,来头必然不小。掌柜让伙计殷勤着些,想着日后还能有个贵人扶持着。
一进了雅间,朱常洵就听到隔壁的狂笑声,直刺耳朵。他捂着双耳冲朱常溆喊:“就这么个地方,他们怎么会爱来?”
郑家长子憨笑,“外头究竟不能同宫里比。”
朱常溆拉下了弟弟的手,“别娇气,听仔细些。”朱常洵老大不情愿地放下了双手,等着伙计上菜,倒是听兄长的话,耳朵竖地高高的。
“我同你们说,这一遭,嘿嘿,我家那老子必把我那废物兄长给拉下来。到时候我承了爵位,大家伙儿有一个算一个,都上清华园里头去玩一遭。”
朱常溆和朱常洵对视一眼,这大概就是李诚钜了。
又听一个声音道:“李千户怎得就这般笃定?莫不是……嘿嘿,给你兄弟下了套吧?”
又是一阵刺耳的哄笑声,伴随着几个碗碟还是酒罐被砸碎的声音。
朱常洵皱着眉头,耐着性子仔细听。
李诚钜打了个酒嗝,“你们不知道,我那太后姑姑心里就想着让皇长子坐太子。到时候保了李家无忧。但太子不是嫡子吗?不是没法子吗?可人只要一死啊,就什么都没啦!”
隔壁的雅间安静了一会儿。有人发问:“莫非李兄要杀了太子?”很快就有人笑道,“怎么可能,李兄的性子你还不明白?他连鸡都没杀过,还杀人呢。”
李诚钜红着脸,梗着脖子道:“怎么没杀过?!我杀过的!”他哗啦啦地灌下了半坛子酒,酒液从嘴角流进了脖子里,凉飕飕的,“还杀了好几个呢!”
对于锦衣卫而言,杀人不当得什么能说嘴的事。众人看李诚钜醉得不轻,都纷纷转了话头,不再提这事。方才说的什么清华园,什么耍,也不过是当作酒后戏言。
不说武清伯李文全看不上这个次子,就连他们也不太看得上。要不是李诚钜出钱让大家白吃白喝,他们根本就不爱搭理他。
没有宫里的太后娘娘,当今圣上,还有一个伯爵爹,李诚钜就是一个混子,一个笑话。
朱常溆和朱常洵火烧火燎的心都快提到嗓子口了,有些急躁地想听李诚钜说更多的话,可那边竟也不再说了,转而说了些荤段子。郑家表哥听在耳中,脸都通红通红,不断地往嘴里塞菜来掩饰这份尴尬。
领头的千户见隔壁说的不像样,有意要去敲门警告,被朱常溆给拦了下来。“无妨的,别坏了李二叔叔的兴致。”嘴上虽这般说,脸色却难堪到了极点。他是小孩儿的壳子,大人的心,可身边的朱常洵却不是!
看着一脸懵懂又奇怪于周围人尴尬的朱常洵,朱常溆心里都有了想冲过去掐死他们那帮子人的心思。
“我同你们说,”说起风月之事,李诚钜亦是老手,“这外头的小娘们儿,都比不过徐娘半老的。那玩起来才叫一个有滋有味。”
“看来李兄……哈哈哈哈。”一阵下|流的猥琐笑声。
李诚钜嘿嘿笑着,“而且啊,顶好是那种快被掐死了的,有意思,真当有意思。听说人当年在宫里还在宫里头伺候过皇女呢。”他摸着下巴,“可惜不知道皇女,是什么样的。”
“那人李兄还留着不?若是人还在,不妨给我们也尝尝滋味。”
“死了,早死了。”李诚钜将手中的空酒罐子往墙上一砸,摔了个粉碎。随后他从腰间拔出佩刀,开过刃的佩刀银光闪闪,“就这么,一下。”一刀砍在了嵌了云母的桌上,“一刀两断,人也一分为二。”
有了!
朱常溆听着李诚钜的笑声,朝锦衣卫们使了个眼色,后者迅速地踹开隔壁的雅间门,将李诚钜压下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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