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元在清华园附近徘徊着,不知在夜间躲过了多少次宵禁巡逻。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看到不远处过来一队车马。
那是武清伯名下的田庄例行来送每日的庄上产出吃用。
李建元在拐角处笼着袖子,看着那些人从车上搬下来东西,只留了几个人看车,其余的都将东西搬进院子里面去。他朝手上哈了口气,搓了搓,再用更大的力气搓了搓脸,走过去。
“沈大,这么早就从庄子里赶过来了?”李建元装作晨起晃悠的模样,同留守的人攀谈。
“哟,是李大夫。”一个相貌白净,衣着干净的男子上前拱手作揖。此人虽然一身补丁,不过全无猥琐之气,吐词略快,看起来像个直性子。
李建元笑眯眯地寒暄,“你家婆娘同孩子可还好着?”
此言一出,其余人眼中的不善都收了起来,原来这位就是沈大口中的“恩公”。
沈大笑道:“都好,都好。得亏李大夫了,我那小子才能从我婆娘肚子里钻出来。”话说一半,他上下摸索着一番自己的身子,皱了眉,“不知今日会遇着李大夫,竟没带什么好东西。”
李建元摆摆手,“且不忙。你这几日可在家中?”等沈大点头后,又道,“既在家,那过几日我上你家去一趟,再替你媳妇搭个脉。”
沈大当下千恩万谢,不知作了多少个揖,望着李建元离开的身影,心下盘算着这几日得去寻摸些好东西来,等李大夫上了门好相谢。
边上一个细眼睛的捅了捅沈大,“哎,那个就是你同婆娘常挂嘴边的‘恩公’?”他眼露羡慕,这年头穷人想要娶妻都是难,更何况是有个能顺利出生长大的孩子了。
沈大笑眯了眼,“就是这位李大夫。听说是名医李时珍的儿子。”他啧啧赞道,“听说李老大夫还活着时候,就是菩萨心肠。穷人家上门求医,他是从来不收钱的。”
“那倒是个好人。”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凑趣说道,面上却淡淡的,似乎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信。
沈大叹道:“可惜咱们是府里头的庄户,没个自由身。听说李小大夫在附近开了医学馆,有心学医的都能去,不收钱不提,还管吃管住的,若是学的好,更是有钱拿。就算不是这块当大夫的这块料,也多少认的字了,可不比咱们强?”
络腮胡子的男人笑了笑,没搭话,嘴里衔了一根草,眼睛盯着里头。他低骂了一句,“今儿怎得这么慢!”
倒是细眼睛的那个搀着沈大又问了许多关于医学馆的事,不过后来叫那络腮胡子的瞪了眼,也就闭上了嘴。
几日后,李建元果然上了沈大家里头去。
沈大的婆娘抱着孩子,一边将李建元迎进来,一边让边上的婆子去田里把当家的给喊回来:“就说是李大夫来家里了,你这么一说,他准跑回来。”转脸笑盈盈地望着李建元,“李大夫,快往里面来。家里穷,也没个好坐处,委屈大夫了。”
李建元摆摆手,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沈家还是和他上次来的那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沈大夫妻虽年轻,却勤快爱整洁,里外都是井井有条的。
家中没茶招待贵客,沈大的婆娘特地寻了几颗枣子来,泡了碗红枣茶,“李大夫别嫌弃。”
李建元笑着喝了一口,“水好,枣子也好。”
一句话把沈大婆娘给逗乐了。听说李大夫和宫里头的贵人有干系,想来是什么好东西都见过吃过。这般过得好日子的人,还能对他们这些穷人温声细语,真真是个好人。
李建元刚把茶放下,沈大就气喘吁吁地从田间回来了,高高绑起的裤脚还没来得及放下,两只小腿上全是泥。沈大婆娘将人推出门去,嗔道:“瞧你,也不洗洗。这身模样见贵客,怎么使得。”
“是是是。”沈大赶忙打了桶水,冲洗了干净了才进来。
李建元同他们夫妻两个说了一会儿话,替沈大婆娘把了脉说了日常注意的事后,就准备走了。
“看看您,整日忙着教学生呢,还特地跑一趟。”沈大有些不好意思。他原备着一只板鸭,想送给李建元,不过人没收,心里也就更过意不去了。
李建元笑道:“无妨,都是应该的。我心里头也挂记着。若不是那日在园子附近撞着你,我这几日也会不请自来。”
“李大夫想来只管来。家里虽说没什么好东西,不过饭食还是管饱的。”沈大将他一路送出田庄。
路上,李建元不经意地问道:“前些日子,我经过李园的时候,好像看到庄子里送的东西要比平日里还多上几份?沈大你可知道缘故?是不是园子里多了人?”
沈大想了片刻,“是有这么回事,因那段时候东西多,所以都没留看车的人,我也进去过几趟。听说园子里伺候的人说过,具体的不大清楚。不过听我在里头伺候的姑姑说,有个宫里出来的嬷嬷性子不好,可难伺候了,总说园子里的东西不好。”
李建元心思微动,“那怎么现在送的东西同原先一样了?是人走了?”
“好像是,李大夫留心脚下。”沈大眼尖地看到路上一个泥坑,出声提醒,“听我姑姑说,好像是叫府里的马车给拉走了,大约是请来给府中的小姐们教规矩的吧。”
“哦,原是这样。”李建元笑眯眯的,“我还当是武清伯又金屋藏娇了呢。”
沈大乐开了,没想到李大夫还喜欢打听这些。“咱们伯爷哪里敢?伯夫人横着呢,府里的那些娇,进门一个磋磨一个,谁还敢将好姑娘送过去。”他将李建元送上驴车,“李大夫走好。”
李建元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等驴车快到医学馆的时候,他拍了拍车夫,“进城一趟,上郑府去。”
“哎,李大夫您可坐稳咯。”车夫一挥鞭子,驱动着黑驴悠悠地转了方向。
朱常溆和朱常洵昨日刚得了舅母宋氏领着表兄弟们回来的消息,当夜就闹着要出去。郑梦境虎着脸,“这都什么时候了?出宫一趟再回来,你们还进不进宫了?想睡在宫门口不成?”
朱翊钧在王锡爵离开后这几日里都没什么笑脸,这次难得笑了,“明日吧,明日早早儿地去。现下派个人上郑家跑一趟,通个气。免得明日去了,人家也没个准备。”
“要什么准备?”郑梦境斜睨了他一眼,“都是自家人,何况也不是头一回了。”不过到底还是依着朱翊钧的意思,让人出了趟宫去报信。
兄弟俩得了信,就一同去准备了。
郑梦境问朱常治,“治儿怎么不提要跟着一道去?”先前不是还挺向往出宫的吗?两个兄长说要去,巴巴儿地盯着人看。怎么现在能出宫了,反倒没了起先的劲头。
朱常治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吃得胀鼓鼓的小肚子,“舅舅不在家,我同舅母和表兄弟们也没甚好说的。”他抱怨道,“他们倒是同二皇兄、四皇兄说得来。整日抱着什么经史子集、什么兵法的。我一张口问吃什么,他们就说君子远庖厨。我要是再问个舅家庄子上今年的收成,他们就说我小家子气,就知道管这些该女人家管的小事。”
“小事?!没了收成,看他们吃什么。”朱常治忿忿地道,“朝上还有户部呢,可不就是管着这些事儿?这么说起来,这些朝臣都是女人家了,偏他们还要挤破了脑袋去当这女人家。”
郑梦境拿了扇子掩面,“你怎么不同他们去说道说道?这么一大番,平白了叫我同你父皇听着,好没道理。”
朱常治心里委屈啊,“那也得他们愿意听,说着说着就吟起了诗,再说着说着,就拿着院子里未开刃的兵器对练。我哪个都插不上,可不得只能坐在花厅里头吃点心嘛。为了这,二皇姐都说我胖了许多,以后走路都得叫人抬了。”
他才不要叫人抬!他要瘦下来!
“你在宫里,也没见吃的少啊。”郑梦境的眼睛一转,流光万千,看在朱翊钧的眼中便是将将天幕时分最叫他心动的霞光。
朱翊钧偷偷伸去手,借着袖子的遮掩,压着郑梦境的手。手下的那只柔荑软嫩得很,微微一动,又叫他给按了下来。
朱常治没发现,犹在不满。先是姐姐,现在就连母妃都嫌弃自己了。今晚自己一定要发奋再吃下两碟点心不可!
“治儿这点倒是像朕。”朱翊钧慢慢凑近郑梦境,喷出的热气在她耳边痒痒的,“朕小时候也是爱吃点心。不过治儿瞧着,似乎是比两个兄长要胖一些。”朱翊钧左看右看,最后点头确定自己的想法。
郑梦境撞了他一下,“可别,治儿要真像姝儿说的那样走路都要叫人抬,我可是不依的。”当下就拍板,“今日起,不许再给五殿下用点心了。”
宫人们躬身应了。徒留朱常治一个,脸上挂着如遭晴天霹雳般的表情。
自己一定不是母妃亲生的。
朱轩姝在一旁冷冷道:“就算没了点心,他还能一顿饭吃个三碗白饭呢。索性饭食也给他减了妥当。”
“有理。”郑梦境目露赞许,等刚要说话的时候,就被朱常治可怜巴巴的眼神给看笑了。“行行行,暂时也不管饭,只点心,不许再多吃了啊。”
朱常治应得爽快,心里打着小九九,回头自己还能上启祥宫去蹭父皇和母后的。
郑梦境眼睛一眯就知道儿子肚子里在打什么主意。她用不善的眼光瞥着朱翊钧,后者立刻高举起了双手,“小梦放心,朕绝不会松口的。”郑梦境得了保证,满意地一笑。
父子俩在她没看见的时候,互相使了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朱轩姝倒是看到了,只没点破。
华灯初上,各宫宫门都落了锁,守值的宫人们将烛灯都一一熄灭。
朱翊钧躺在郑梦境的身边,望着帐子的顶上,闭上眼,再睁开。“朕这心里老是挂念着先生。太仓与京城路途迢迢,先生年事已高,不知此去可安好。”
“陛下既忧心,回头让奴家兄长转一趟苏州府,上门去瞧瞧不就好了?”郑梦境转过身,眼睛亮亮地望着朱翊钧的侧脸,“兄长现今在江浙,说是要打探织机的事。可惜他不去福建,不然还能见见在漳州的史公公。”
朱翊钧从被子底下伸出手,将人搂进怀里。“史宾也不一定在,指不定出海去了。即便郑国泰去了,怕是也难以见着面。”
这倒是说的在理。郑梦境把头往朱翊钧的怀里靠了靠,又想起另一桩事来。“陛下打算什么时候修缮烧毁的乾清、坤宁两宫?”
“朕不想修缮了。”朱翊钧莞尔一笑,“私帑又没甚钱,便是朝臣上疏要求修缮,朕只管让陈矩、田义把账册给他们看便是了。当然,若是他们想要从国库拨钱出来,那朕也是乐意的。”
郑梦境戳了一下他的胸口,“怎么可能从国库里头拨钱出来呢。还是好好想法子怎么找些进账才是真的。”
“近来播州一带,不是很安静。”朱翊钧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怕是还会有一场仗要打。可土吏不反,朝廷也不能先上去,反倒没了道理。国库近年收入并不丰,怕还是得靠着私帑撑着。”
郑梦境轻轻道:“又要打仗了?”有些抱怨,“朝鲜不是才刚打完?怎得又要打。”
朱翊钧不置可否,“说不准,且看播州那头是什么情形。若是不打自然最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从长远来看,还是打了的好,起码能压住几年,到时候太子登基了,也能少些事。”
郑梦境撑起了身子,“奴家可不爱听这等话。陛下是万岁,自然要万岁的。”语调婉转,声音凄艳,在这月夜听起来又带了几分惆怅。
“朕迟早会老,也迟早会死。天下终归还是要交到太子手里。”朱翊钧将人重新拦回自己怀里,调整了个姿势,好让郑梦境靠得更舒服些。“朕也不是没想过,暂时让人先稳着,等将来太子大了,再由他去平乱。这样于他也是有好处的。可是小梦,你看汐儿是那块料么?”
朱翊钧苦笑,“谁人都看得出来,汐儿只能做一个庸君,能不出大乱子已是祖宗保佑了。只能朕辛苦些,将一些刚收拾的,全都收拾了。”
郑梦境心思微动,三郎这是要对党争下手了?可旋即觉得不可能,多年来一直都没有法子的事,哪里就能一朝一夕解决了。党争由来已久,自嘉靖年间彻底势起,几十年下来的发展,想要连根拔起是极不容易的事。
“播州是一个,再有国库的税收。”朱翊钧拿空着的那只手枕在脑后,好似说给自己听,“到时候国库没钱,便是想做什么也没法子。”
郑梦境默默听着,没有说话。她心想,如果文忠公还在,会不会有办法?会不会……和那些人同流合污,也成了党争的一员?
睡意向朱翊钧袭来,在彻底合上眼睛之前,他问:“明年皇长子就十六了吧?”
郑梦境埋下头,偷偷打了个哈欠,将眼角沁出的泪花给擦了。“可不是。先前娘娘就同我说该是准备给大皇子准备选秀了。”
“记得明年同皇后一起提醒朕,若是秀女中有看中的,觉得合适溆儿的,你只管留在宫里。同溆儿多处处,也好□□规矩。”朱翊钧强撑着说完,眼皮子就粘在了一起,再睁不开。不多时,呼吸就变得沉重而悠长。
郑梦境靠在他胸口,听着心跳和呼吸声,渐渐也跟着一同睡去。
第二日一早,朱常溆和朱常洵就准备出宫去了。只是他们到了正殿的时候,朱翊钧和郑梦境还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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