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境忙完一天的事,顿觉有些百无聊赖。殿外院中的春花开得烂漫,小宫女们活泼泼地打闹着,嬉笑声不断地传入殿中。明明翊坤宫这般热闹,她却在殿内枯坐着,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孤寂。
回忆起前几日朱翊钧和朱常溆的对话,郑梦境的心一下揪了起来。
自己是不是有些无知?这样的自己,竟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要扭转大明的局面。
郑梦境不自觉地掰弄着手指,后知后觉地发现指头叫她给弄得红彤彤的一片,轻轻一碰,竟有些肿胀,微微泛着疼。
朱常溆今天下午的骑射课上受了点小伤,提前被送回了翊坤宫。他入殿向母亲请安,却发现她正在发着呆,大颗大颗的眼泪不断往下掉。
“母妃,怎么了?谁惹你难过了。”朱常溆走过去,都忘了取怀里的帕子,用手将母亲脸上的泪擦掉,“母妃不哭,凡事都有溆儿担着。溆儿已经大了。”
郑梦境勉强笑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嗯。”她低下头,不再掰弄指头,指尖的疼痛渐渐明显了起来,“溆儿,母妃……是不是很没用?”
朱常溆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母妃怎会有这种念头?”
郑梦境咬了咬唇,“那日你同你父皇说的事,母妃在边上一个字都没听懂。”
“这些都是外朝的事,母妃不懂才是常理。”朱常溆笑道,“就连母后都不一定能听得懂。”
问题并不在这里!郑梦境的心里叫嚣着。“可是,”她的眼泪控制不住掉下来,哽咽道,“我知道现在外头的情形越来越不好。母妃看着你父皇里外忙着,看着你同几个兄弟操心外朝的事,自己却半点忙都帮不上。”
朱常溆深呼一口气,晶亮的眼睛望着她,“母妃一直说,希望溆儿能做个安心的闲王,是吗?只是溆儿志不在此,一意孤行,将母妃推上了最为难的一条路。母妃可曾想过,对溆儿来讲,母妃能平安喜乐,也是心中最大的愿景。”
“母妃,这些你都不需再去想了。我同弟弟们都大了,虽然还不够高,不够壮,但足以替母妃遮风挡雨。母妃身子不好,只管将养着就行。”
朱常溆温热的双手敷上郑梦境的手心,有一些湿润,冰凉凉的,“我记得小时候,母妃的手不是这样的。”他记得自己得了天花的时候,母亲的手那么温暖而又柔软,看着好似娇弱,却硬生生地将自己从阎王爷手里抢过命来。
郑梦境拿手包住,轻笑,“人总归是要老的。母妃老了。”
朱常溆哑然,“母妃,今岁你才不到三十。”他记得前世郑梦境活到了七十多岁,身子还很康健。
郑梦境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她的白发已经越来越多,再下去快没法儿染黑了。“只盼着你们快些儿长成,我、我大约就不会有什么操心的了。”
几个孩子都算是挺康健的,这也是让郑梦境欣慰的事情之一。朱轩姝逃过了七岁那年的厄运,最终得以成活,她心里的一桩事,算是了了。
“来,陪我说会儿话吧。”郑梦境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朱常溆脱了靴子坐在炕上,“上坤宁宫同娘娘请安了不曾?”
朱常溆点头,“请过了。娘娘还叫我好生歇着。”
郑梦境皱眉,“伤在哪儿了?”她撩起朱常溆的衣服,“是在手上?还是腿间?”心里有些自责,为人母,竟没能第一时候发现孩子受了伤。
朱常溆按下她的手,“母妃不忙活。”他指了指自己的腰间,“在这儿,有些淤青,已经贴了膏药。太医说这几日好生养着就行,不碍事。”
郑梦境将手从衣襟伸进去,摸到了膏药,“果真不碍事?虽说小孩子没有腰,但这伤的地方总归不大好。现下若是不留意,日后大了可得受罪。不若这几日先不忙着上课了?在宫里好好歇着。”
“真的不妨事。”朱常溆被摸得有些痒,将郑梦境的手从衣服里抽出来,“那我就留在宫里,同母妃一道养病好不好?自我进学后,就再也没什么空闲同母妃好好处在一块儿了。”
朱轩姞明岁就到该出嫁的年纪了,这些日子都呆在坤宁宫做女红。朱轩姝怕她闷出病来,也不再顾忌坤宁宫的宫人奇怪的态度,日日过去陪皇姐一同做活儿。翊坤宫白日里就剩郑梦境一个,朱常溆自己想想,都觉得母亲确是太过孤单了。
郑梦境总算笑了出来,“只你别嫌母妃闷就行。”仔细想想,自打重生来,自己过去许多喜欢的东西都给丢了。往日最爱读的《西厢记》在柜上蒙了尘,不过朱翊钧也没空再听她婉转莺喉唱曲儿。
“不会。”朱常溆歪在母亲的怀里,枕着她的腿,看着她,“对溆儿来讲,母妃永远都不闷。”
郑梦境俯身亲了亲他。忽地又想起这几日一直车轱辘的火器来。她本还不太挂在心头,但见儿子和天子都非常在意,也不免关心起来。“溆儿,火器真有那般好?”见朱常溆点头,便笑道,“你既说好,那母妃定要说服你父皇仿制。”
朱常溆转了个身,把脸闷在母亲的腹上,许久,才瓮声瓮气地道:“如果有了火器,指不定史公公就不会叫海寇劫了去。”
母子二人默然。
郑梦境轻轻拍着儿子,脑子里不住地想,此时的史宾究竟在做些什么,他到底活没活下来?
“若史公公果真命丧海寇。母妃想要拿些银钱去犒赏他在宫外的家人,溆儿你说好不好?”
朱常溆叫她拍抚地有些昏昏欲睡,嘟囔地回道:“好,回头我也从自己个儿的私房里拿些银子出来,母妃一并送去。”
“嗯。”郑梦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希望史宾能够吉人天相,安全回来。
被京中人挂念的史宾,此时正和林凤儿站在甲板上。确切地说,是站在甲板上的史宾抬头望着爬上桅杆的林凤儿。
海风呼啸着刮过林凤儿的脸,粗棉布打在身上,一下下,竟也有些疼。她的脸上不再有恣意,而是满满的担心与凝重。
他们在海上已经行了好几日,透过林凤儿与手下的对话,史宾推测大概快到了他们的老巢。因林凤儿还是对他不放心,将人整日关在自己屋子里,所以史宾并不能看到海上是什么情形。但他想来,海上还是有诸多不为人知的岛屿,想要寻一处无人烟的落脚,当不是什么大事。
今晨,林凤儿还睡着,门就被“怦怦”敲得震天响。
“大当家!大当家!你快起来!出事儿了!”
林凤儿不满地披上了外衣,一时来不及贴胡子,只得拿外衣盖住了大半个自己。将门打开,口气不善,“何事?”自她横行于海,鲜少撞上有什么能称为“大事”的。
来报信的是那日在门口听壁角的半大小子,他指着东南的方向,“咱们家起了黑烟!”
林凤儿登时睡意全无,将门重重关上,飞快地给自己装扮。草草看一眼碎了一个角的镜子,确定妥当了之后,就将门重新打开,与门口守着的人擦肩而过,像个猴子一样地蹭蹭爬上桅杆眺望。
因门没关,被绑着手的史宾施施然地从里头走出来。那小子瞪了他一眼,“你出来做什么?进去!”
史宾看了他一眼,“凑凑热闹。看看是什么大事,会不会要我的命。”
小子五指并拢,作手刀状,“你要是不进去,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要了你命!”
史宾语出惊人,“你竟敢对你们大当家的面首下手?”小子愣在原地,琢磨着“面首”是什么意思。一晃神,史宾就走到了桅杆底下。
林凤儿在桅杆上看了许久才下来。她面色很不好,“全速前进,赶紧回去。家里出事了。”
方永丰问道:“那后头那条船呢?还要不要了?”有一个累赘在,总归快不起来。
林凤儿飞快地看了眼史宾,想了一会儿,“留着。”说罢将史宾往船舱那处一推,“进去里头,别出来。”
方永丰一直瞪着史宾,直到他人消失在舱房里头。“大当家,会不会是这小子趁咱们不注意,偷偷报的信?”
林凤儿摇摇头,“我都将他的手给绑起来了,怎么捎的信?何况那个死太监并不知道咱们家到底在哪儿。”
史宾回到舱房内,在缺了条腿的桌前坐下,双手虽然被捆,但手指却还是灵活的。他给自己倒了杯茶。
林凤儿方才擦肩而过时,对他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话。
“安分点,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海上的距离很难用肉眼来衡量,看着近,船却一连行了三日的路程。林凤儿他们赶到的时候,岛上已是一片狼藉,房屋全都被烧毁,沙滩上四处都是死尸。鲜血从沙滩上浸下去,渐渐竟透到了海面上,近海一片淡淡的血色,引来不少鱼。
林凤儿跪在沙滩上,呆愣地望着自己曾经的家园,脸上有些茫然。她……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不,不是的。左边那个穿着蓝色夹缬衣衫的妇人是她的乳母,这次出海前还挎着篮子硬要将自己做的馍馍塞给她,让她在船上自己开小灶。乳母边上那个手握柴刀,头朝下的男子,是她的乳兄,若不是乳母身子不大好,这次出海也要跟着一起去的。
沙滩上还有很多人,每一个林凤儿都认识。出海的时候,他们都来送行,而她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这次定会干上一大票,叫大家好好吃上一顿。
现在自己回来了,可这些人却永远倒在了这里,再也不会起来了。
海寇们一个个都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下船,往更深处走去。
辛苦盖的房屋全都被烧毁,虽然已经没了黑烟,却还能闻到刺鼻的焦味。众人开始慢慢搬开烧成一截一截的断木,看看底下还有没有人被埋着。
但是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了。即便是方满月的婴孩也被闷死了。
林凤儿突然醒过味来,疯狂地往村子里跑去。她的脚步踉跄,在柔软的沙滩上摔了几次,最终消失在村子的深处。
一块粗糙木质墓碑被一刀砍成了两半,在地上随意地丢弃着,林凤儿捡起墓碑,拉直了袖子用力擦了擦上面蒙上的黑灰,林门贾氏几个字露了出来。她幼年时亲手堆的土包已经成了一个坑,里头所有的东西都被挖了出来。坑的周围散落着已成白骨的尸首。
林凤儿跪在地上,将那些白骨拢在一处,“娘,娘。”她眼里的泪飞快地往下滴落,指甲缝里全是黑黜黜的泥沙,“娘,娘,娘——!”
不知是谁第一个哭了出来,继而连成了一片。哭成渐渐震天般响起。
“谁!究竟是谁!”林凤儿提着用布包裹着的,自己所能找到的所有白骨。她双眼赤红着,面目狰狞,“我林凤儿定要叫他生不如死!”
海贼们将遇难者的尸首在沙滩上排好,夜□□临,提前燃起的火把照亮了整片沙滩。火星不时地爆出来,飞溅在人的衣服上,不多时,又灭了,只在布料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洞。
林凤儿面无表情地站着,手里死死地握着火把。“是细作吗?”
方永丰将敌人不小心留在岛上被烧了一半的旗子交给她,“是陈三,领着佛郎机人上的岛。”他们清点了所有尸首,的确少了一个人。虽然许多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但谁会做这件事,众人心里门儿清。
那个半大的小子哭成了泪人,“不会的!不会是我爹!”死的人里头,有他的亲生母亲,他父亲唯一的妻子。他朝林凤儿飞扑过来,抓着她的衣摆,哭喊道:“大当家,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的!!”
林凤儿硬着心肠,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扯开。她慢慢走上前,点燃了尸首身下浇了酒的干木头。
方永丰拽着那个小子的手,一字一顿道:“你爹早就让我们投靠佛郎机人,大当家没答应。他,嫌这里过得太苦。”
海风吹过,摸了摸火焰,旋了个身,火一下子窜得老高,几乎要烧上林凤儿脸。史宾赶忙用手拉开她。
“节哀。”
林凤儿面无表情的脸上一下子皲裂开来,“节哀?”她好似听见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当年明军与佛郎机联手攻打吕宋的时候,也是这般。”她指着被火焰吞噬着的尸首,眼中干干的,“若不是我乳母抱着我躲进木桶里,藏于暗道的水中,怕是我早就死了!”
她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温暖极了,但表情却好似寒冷地底钻出的恶鬼。“我娘为护着我,叫明军一刀当胸穿透。如今,那群蛮子竟连她的尸首都不肯放过!”
“你叫我怎么节哀?”林凤儿抓着史宾的衣襟,怒吼道,“你叫我怎么节哀!你说啊!”
史宾一反常态地抓住了林凤儿的手腕,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平静,说出的话却极为伤人。“你有能力去报仇吗?”
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没有遇难之前,林凤儿没有同佛郎机的一战之力,更遑论现在。即便以命相博,她身为众人的首领,也不可能让大家去赴死。做海贼,是为了活命,有钱过日子,不是为了死。
林凤儿松开史宾,“你说的对,我甚至没法儿替他们报仇。”她的声音凄凉,哀婉,充斥着无尽的绝望。
明知杀人的是谁,但他们却没有任何力量和办法。
“你愿不愿意归顺大明。”史宾缓缓道,“我能保你,”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还有你们,都不会有事。”
方永丰死死地皱着眉头,“归顺大明?”他冷笑,“看来你在狗皇帝身边的地位还不低,竟能说出这等大话。我告诉你,归顺大明,绝无可能。”他的父亲就是死在明军手里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若降明,岂非不孝之辈。
林凤儿伸手阻止方永丰接下来的话。她死死地盯着史宾,“你什么意思?说来听听。”
“护送我去马尼拉同佛郎机人交易,若能寻到细作再好不过,当下就能杀了。”史宾脸上淡淡的,“我船上有圣上盖有玺印的密函,在马尼拉,佛郎机人不会拿我怎么样。而你们,与我同去的人,也会无事。”
林凤儿狐疑地盯着他,“密函?为何我们搜船的时候没发现?”
史宾浅笑,“若能轻易叫人找着,我的项上人头就不保了。你若不信,大可上船进我的房内,从床头往后数第三块木板打开,密函就在里面。”
林凤儿朝方永丰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头,飞快地跑上史宾被劫的那艘船。不多时,果然捧了一封信回来。林凤儿是识得字的,她打开信,先看最后,上头果真有玺印的痕迹。
“我没骗你吧。”
林凤儿将信攥在手里,不动声色地紧盯着史宾。
“杀了陈三,只是其一。说到底,佛郎机人才是你们真正的仇人。在我售完货物后,你们便同我一起回到月港,届时我会向漳州知府表明身份,言明你们弃恶从善。之后若是顺利,便可留在漳州。”史宾的嘴角微微弯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过去你们是大明与佛郎机人的心腹大患,可现在,佛郎机是你们与大明的共同敌人。”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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