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汐一直呆愣着没有说话,他不知道为什么父皇会生这么大的气。自己不是大明的皇太子吗?不是应该,做什么都是对的吗?做什么,都会得到父皇的赞许吗?
不是说,父皇平时对自己的严厉,是怕自己太过骄傲,而特地不夸赞的吗?
朱翊钧见他不言不语,彻底失了耐心。他见太医到了之后,就扶着王喜姐往内殿走。
“把太子带去屋子,关起来。”
都人们都不敢靠近,那名被脸上被咬了的宫嫱也被人扶了下去。最后还是史宾过来,将木木的,发着呆的朱常汐给领走的。
朱常汐茫然地被领回了自己的屋子,他看着门被关上,而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咽了咽口水,觉得嗓子有些干渴,“给我倒杯水来。”他嘶哑着说道。
没有人理他。
“倒水来!”
大门外落锁的声音传入朱常汐的耳中。
朱常汐的目光转向了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大茶壶并四个杯子。他被打的手在发木后开始火辣辣得疼痛起来。忍着这股疼,他走过去想自己倒一杯茶。手腕绕过壶把,颤颤巍巍地抬起茶壶,然后虚虚地对准了茶杯,倒下去的水大半都洒在了杯外。他见倒满了一杯,就放下了茶壶,抖着手去拿茶杯。
捧起的茶杯掉在了桌上倾倒,桌上铺着的锦缎被茶渍染了色。
朱常汐愤而一怒,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在了地上。上等的青瓷茶壶茶杯悉数落地,摔了个粉碎。
史宾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皇太子在屋里的暴怒,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他默不作声地回到了朱翊钧的身边,太医正在替醒过来的朱轩媖诊治。
朱轩媖苍白着脸,太医每一动她的那条伤腿,咬着下唇的力道就会加重几分,渐渐地竟渗出了血丝来。王喜姐痛在心头,口难开。她已经竭力地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别让自己晕过去。
朱翊钧双手放在膝头,两眼鹰一般利,细细地盯着太医的每一个动作。等太医停下来起身后,他忙问道:“皇长女如何了?”
太医拱手道:“回陛下,回娘娘,殿下的腿,折了。”
王喜姐身子一软,往后退了半步,恰靠在床栏上才稳住。尽管极力地想要维持住自己平时的端庄模样,但带着颤抖的哽咽声音出卖了她的心情,“往后……行走可不利?”
太医摇摇头,“这倒不会。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三个月殿下却是不能下床了,得在床上好生将养着才是。”
王喜姐心里松了口气,抹干脸上的泪,强撑起笑来。“母后的乖囡囡,没事儿,别怕啊。”她含着泪将女儿抱进怀里,额头紧紧地贴着女儿的发髻,哪怕冰凉的发箍硌疼了自己也不在乎。
朱翊钧点点头,“什么好药都直管用,务必要让皇长女无碍。”
“臣不该不尽心。”太医匆匆坐到桌前,开了方子,外敷内服一应俱全。
朱翊钧看着王喜姐和长女悄声说着体己话,也就没打搅她们,自己站起来,慢慢往外走。
史宾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祭酒和皇太子,究竟怎么回事?”走出正殿,朱翊钧脚下一转,往朱常汐的屋子过去。
虽然朱常汐在被封为皇太子后,就一直住在慈庆宫,但王喜姐在坤宁宫一直留着他过去住的地方。当年她宝贝这个来之不易的嫡子,又为方便管教,所以特地选了最靠近自己所住的正殿的屋子。
朱翊钧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回陛下,奴才已经问了今日随侍皇太子殿下的太监。日讲之时,祭酒向太子和诸皇子们提问,大殿下头一个答了出来,太子殿下答错了,祭酒便说了太子几句。不想惹了殿下生气,拿了砚台砸过去。”
朱翊钧在门口停下来,“什么问题。”
史宾把头低得更低,“祭酒问的是,孝元皇后任用王巨君,善也,非善也。”
朱翊钧想了想,轻笑一声。“皇次子同皇四子没说话?”
“不曾。”
朱翊钧点点头,“皇长子和太子是怎么说的?”他朝守门的太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将锁打开。
屋内的朱常汐重新听见锁链碰撞的声音,他赶忙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满怀希冀地望着被打开的屋门。
“大殿下说,王巨君忠于汉室,善,不忠,非善。然外戚擅权,终酿大祸。”史宾搀着朱翊钧跨过门槛,“太子殿下说……”
朱翊钧用脚扫开地上的碎瓷片,拉开绣墩坐下来,好整以暇地望着忐忑不安的朱常汐,“说什么?”他伸手示意史宾别继续往下说,而是朝朱常汐抬了抬下巴,“你说,当时是怎么回的先生。”
朱常汐起先还对自己的回答很有信心,可父皇的眼神却令他越来越心虚。他把眼神慢慢地,一点点地,从朱翊钧的身上挪向别处,脖子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
“说!”朱翊钧狠狠一拍桌子,表情不再轻松,略显狰狞的脸上带着煞气。
朱常汐嗫嚅了下嘴唇,用自己最轻最轻的声音回答道:“王巨君虽外戚,却贤。汉室无能,用之为善。”然后就紧闭着嘴,再也不肯说话了。
朱翊钧冷笑,“不是还有后半句吗?怎么不说了。”他甚至能想到这个儿子一贯而来的思路,后面会怎么说。可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期望。
这是他的嫡子啊。大明朝已经多少年,不曾有嫡子继承大统了。
朱常汐的头越来越低,脑子里同一团浆糊一样。他想起永年伯夫人私下拉着自己的手,细心叮咛,体贴入微,甚至比之母后还关心自己。母后整日只会问他上学听不听话,先生有没有夸赞,是不是又惹父皇生气了。
那样温和慈祥的外祖母,难道也说错了吗?
朱常汐抽动了一下嘴角,到底还是把后半句给说了出来。“太|祖立下外戚不得干政之训,非善。”
朱翊钧不断地点头,“好,好好好。”他现在恨不得手里就有一把戒尺,打死这个儿子了事,“长能耐了啊,连祖训都敢横加指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打下整个天下,立下大明基业的祖宗厉害?嗯?”
“你接下去是不是还想说,汉室孱弱,王巨君窜政善也?!”朱翊钧口气提上来,最后还是把嘴边的那句话给咽了下去。
朱常汐不着痕迹地慢慢往后退,直觉告诉他,父皇现在似乎非常,非常地生气。
“传朕的旨意,永年伯府日后不得入宫。无论是千秋节,还是大典,一概不许入宫。”朱翊钧起身,最后看了朱常汐一眼。这个太子,现在废不了。“永年伯府,真是教的好太子啊。竟比朕的肱骨之臣,比皇后,比朕更能教!”
朱常汐看着即将被重新关上的门,赶紧冲了上去,双手撑着门,对朱翊钧的背影大吼:“父皇,皇儿不懂!皇儿外祖家为锦衣卫千户,封永年伯。缘何在宫外赐的宅子尚不如皇贵妃的外家!皇贵妃居心叵测,妄图废嫡立庶,为何父皇如此偏爱!”
朱翊钧因他的话停了下来,转过身,遥望着自己的册封的皇太子。
地上落叶残花被风夹裹着,低低地飞离了地面,滑过一段距离后,又落在地上,不住地翻动着。周围听见皇太子说话的宫人们,一个个都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史宾在朱翊钧的身后,稍稍抬起眼皮子,打量了一下死死撑着门不让关上的朱常汐,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父皇!因爱废立,乃国之大忌!父皇不觉得愧对母后吗?!”朱常汐大声地喊着。
“朕何时说过要废太子?”
望着父亲平静的样子,朱常汐安静了下来。“可是、可是,父皇,出阁讲学,不是只有皇太子才能有的吗?为什么其他几个兄弟也能……”
朱翊钧没有再说话,任凭身后朱常汐喊着,再也没有回头停下脚步。
他们父子俩的对话全都叫坤宁宫的宫人转述给了王喜姐。
朱轩媖安慰母亲,“母后,皇弟一时……”她该说什么?被小人蒙蔽?蒙蔽他的是他们的外祖家。说外祖家一时糊涂?可这显然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儿!
王喜姐苦笑,眼泪成串地往下掉,“我本以为你外祖母是不甘心郑家受你父皇重视,所以心里起了比较之心。现下看来并非如此。他们知不知道,这样的言行,足以毁了整个王家,还有整个坤宁宫!”
她无力地往后靠在隐囊上,闭上双眼。她真的后悔了,不该生这个儿子的。
儿女生来都是债。只这个债,要压垮了她。
当日坤宁宫发生的事,被王喜姐死死瞒着,宫里只当是皇太子对祭酒不逊,所以受了责罚。不过宫外,却是传开了。当天日讲,在场的并不止曾朝节一人。王喜姐心里也知道这一点,权作掩耳盗铃罢了。
朱轩姝听说皇长姐病了,撇下了弟弟们就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去坤宁宫探病。她到了坤宁宫,就发现宫人们对自己的殷勤与过去不可语,边走边好奇地去了内殿。
王喜姐不在宫里,上仁寿宫去见病得厉害的陈太后了。
朱轩姝放下礼物,心疼地望着朱轩媖,“皇姐是怎么伤的?竟这般厉害?”
朱轩媖笑得勉强,“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下台阶的时候没留意,正好撞上了。”她现在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这个妹妹。素日里关系越好,现在她心里就愧疚。
朱轩姝两道浓眉一竖,“这起子宫人,竟服侍这般不尽心,实在是该打!”
朱轩媖笑了笑,没接话。
朱轩姝同她说了几句后,发现今日皇姐特别奇怪,半分往日的亲热劲儿都没了。她将自己近来的言行想了一番,觉得似乎同以前也一般无二,并无有错之处。
两人到了最后,实在无话可说,只能枯坐着。朱轩姝觉得没味道,就起身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朱轩姝一直才想着朱轩媖的奇怪之处,不妨恰好撞上了从翊坤宫来报信的小太监。“殿下,宫外的郑家来人了。”
必是舅舅。朱轩姝笑道:“知道了,这就回宫去。”她令都人们加快了脚步,赶着回去见舅舅。
不过这一次,郑国泰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朱常汐当日的言论在外面炸了锅,现在市井之中说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人说永年伯府妄图借皇太子而效仿王莽窜政的,吓得永年伯王伟立马上疏自辩,就差找根绳子上吊自证清白了。
郑梦境听完兄长的话,心越来越沉。
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原以为有了嫡子,免了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省了这内耗之后,大明就会腾出手来喘口气。不过现在看来,自己未免想当然了。
朱常溆偷偷地看了母亲一眼,又收回了目光。身旁的朱常洵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自己方才看到了。
郑国泰走了之后,郑梦境把朱常洵和朱常溆一并留下。她有话要同两个儿子说。
兄弟俩乖乖坐着,等进去内殿拿东西的郑梦境出来。
郑梦境在梳妆台前坐了很久,最后还是打开了那个小抽屉,将里头那张不知看了多少遍的纸取了出来,攥着手心里。她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
朱常溆见她一出来,就发现母亲的表情有些不对。他站了起来,想去扶着她,“母妃。”
郑梦境伸手阻止了他,“坐吧。”她朝两个儿子招招手,“离我近一些。”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搬动了绣墩,靠近郑梦境。
郑梦境摒退了宫人,抖着手,将那张纸给他们看。
“这是……”朱常溆第一个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父皇意欲造船?!”
郑梦境点点头,“我提议的,你们父皇也觉得可行。”
“可办建船厂需大笔银两。”朱常溆皱着眉头,在心里算开了,“这么多钱,上哪儿去弄来?”
郑梦境摆摆手,“这个不是你操心的事。我今日将这个给你们看,并非是商议此事的。”她望着朱常溆,“溆儿,你可愿意去漳州就藩。”
“漳州?”朱常洵看了看郑梦境,又看了看皇兄,“漳州在福建省,离京城很远啊。”
朱常溆摇摇头。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母妃,江浙一带从来都是赋税大省,从未有过藩王。”
“这个你不必担心,只要你愿意,我自会同你父皇说的。”郑梦境顿了顿,“届时我就请旨,自愿降一半岁禄,甚至更低也行。只要能行得通。”
朱常溆微微抿唇,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断地搓着。漳州,月港,船厂,就藩。他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但还是摸不太准母亲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郑梦境叹口气,“那日你们也看见了吧,皇太子对祭酒的不礼之举。”见他们二人点头后,又道,“太子没那么轻易废,有皇后娘娘看着,他断不会举兵叛乱。不叛乱,你们父皇和朝臣就不会铁了心要废他。”
“可是这样的一个太子,于大明无益。”郑梦境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中满是坚毅,“溆儿,我会及早劝你父皇让你就藩。届时你在漳州,手握船厂,行海商,若经营得当,只一年就可获十年岁禄之丰。”
郑梦境将目光转向了朱常洵,“至于洵儿,我便让他去荆州府就藩。前辽王被废后,一直都是由广元王做辽府宗理。你们父皇迟迟不定辽王人选,心里必拿不好主意,我想着,此事不说十拿九稳,七成希望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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