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蓉因与王安嫔和李德嫔一同前往定陵服侍,回宫后三人又同时被诊出孕身,关系倒是比先前好了许多。王淑蓉也就跑得越发勤快了。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三人同时怀孕上头。
朱翊钧对宫妃向来赏罚分明,心中自有一套标准。非身怀有孕,便是他再疼爱郑梦境,也不会轻易许以皇贵妃之位。
王恭妃不得帝心,又有皇长子在前,不被晋封还说的过去。可一同服侍怀孕的王安嫔都被封为荣妃了,李德嫔还是在老位置上面坐着。以前见面时,她与安嫔相互见礼,而今人成了荣妃,竟是要受礼了。李德嫔心里自然有气。可又偏生不能往朱翊钧那处去哭诉,同郑梦境也不熟悉,越发不可能求上门去。
正想不通的时候,皇五女突然发起了高热,一直不退,整夜啼哭不止。
这是李德嫔的第一个女儿,可能也会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她自然担忧万分。
可皇五女怕也是八字生得不好。坤宁宫的皇长女病还没好全,所有最好的小儿太医全在坤宁宫杵着,她也只能由次一等的太医来诊治。李德嫔岂能信得过?有心向上坤宁宫去求个人吧,王喜姐偏病了,娘家永年伯又得罪了朱翊钧,自己又病又气地整日躺在床上,着急上火地想替娘家人开罪。这时候过去,人是会给,但也是给人心里添堵。李德嫔自认这点眼力价自己还是有的,就也没去要人。
想来想去,竟然真的没法儿了。眼瞧着女儿在年轻太医的手里一日不如一日,李德嫔也憔悴得形同枯槁,半分没有想活的念头了。
今日王淑蓉上门探望时,皇五女的病越发不好了。听太医话里话外,都指皇女即将病逝。李德嫔知悉后哭得死去活来。
王淑蓉与李德嫔一同哭了一遭,劝道:“德嫔妹妹莫要伤心了,何妨叫人往翊坤宫跑一趟?我听闻今日陛下祭祀归来后,连皇后娘娘那处也没去。见了两宫太后就上翊坤宫了。陛下乃天子,福泽广厚,兴许陛下一来,公主的病就好了呢?”
李德嫔此时已经失了理智,病急乱投医地当下就觉得此言有理,派了小太监即刻前往翊坤宫。
王淑蓉起身去摇篮看皇五女,涂着丹蔻的指甲从婴孩的脸上擦过,伸入她的襁褓之中,“可怜的孩子……”
王淑蓉压根就没想过要在此处等朱翊钧到,又安慰了李德嫔几句后,抽身离开回宫去了。
李德嫔坐在摇篮边,一会儿摸摸孩子滚烫的额头,一会儿望穿秋水地看着殿门,期盼着朱翊钧的身影可以出现在那里。
可是半晌都不见那小太监回来,李德嫔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莫非是郑氏拦着陛下不让见?
李德嫔飞快地否定了这个念头,她本性不是恶毒之辈,素日与郑梦境也无怨无仇。只看德妃平日言行,不像是会拦着朱翊钧不过来的性子。
可万一……
李德嫔又想起王淑蓉曾对自己说的话。
“德妃真真儿是不晓得雨露均沾,整日占着陛下。便是身子重,眼里也容不得旁人去乾清宫服侍。”
王荣妃是亲身经历的,闻言当下便点头附和此话。
“可惜我等身居后宫,竟能几月不见陛下一面。连坤宁宫如今也得给德妃几分薄面。皇后娘娘身为国母,端庄得体,自是不稀罕与宠妃相争。只可怜了我们。”
说到悲中,王淑蓉用丝帕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洛儿自出生,到如今已是三岁上了,见过父皇的面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还是远远瞧着,都不许靠近。若非郑氏阻挠,父子之情岂会如此淡薄?”
王淑蓉说的有理有据,由不得王荣妃和李德嫔不信。只当时不过是小聚闲谈,李德嫔并不往心里去,如今再一想,却觉得桩桩件件的确皆为郑德妃霸宠所为。
思及此,李德嫔不由恨恨地死咬住下唇。
郑梦境,我自认与你无仇无怨,你竟想要亡我儿性命!若我儿安好,也就罢了,若是不好,我要你腹中孩儿赔命!
为母则强,李德嫔将所有的顾忌统统抛之脑后,如今只想着女儿的病快些好起来。
只是她在殿内枯坐至天明,也不见朱翊钧前来。而皇五女的身体已从滚热成了冰凉透骨。
“我的皇儿,我的皇儿……”李德嫔的泪早在子时便哭干了。
那小太监在子时前就被张宏给放了回来,因宫门落锁,还特特地以掌印之权行了方便。小太监回了宫后,不敢有所隐瞒,将张宏的忧虑全盘托出,满以为自己就算没有请来圣上的功劳,德嫔也会看在自己辛苦跑这一趟,又带回消息的份上不予责罚。
但痛失皇女的李德嫔已然失了全部的理智。她不由分说,让人将小太监拖去院中棍棒打死,一双美目赤红,死死盯着地上那具尸体。
“既然胳膊肘往外拐,那就去与人陪葬吧!我这儿,断容不下背主之人!”
天拂晓,宫门已是大开。
李德嫔抹干脸上的泪痕,木着脸地吩咐宫人去报皇五女的死讯。心思百转,想着如何替女儿报仇。
朱翊钧自昨日回宫后,在翊坤宫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便觉得腹中饥饿,偏今日是有朝会的。
张宏一夜没睡,着人在翊坤宫的小厨房备下饭菜,一个时辰就重新做,怕的就是朱翊钧半夜醒来腹中饥饿想要吃食。见朱翊钧起身,赶忙让宫人将膳食摆上。
朱翊钧因前夜睡得早,所以醒来也早,只是全身肌肉酸疼,两条腿又酸又疼,轻轻一碰都觉得难耐。他小心翼翼地在绣墩上坐下,一碗热粥下肚,舒服得长呼出一口气。
郑梦境只做简单梳洗,就坐下来一同进膳。见他又添了一碗粥,便着人去将自己亲手腌制的小菜取一点过来。
“小梦做的?”朱翊钧看着小碟中不甚起眼的酱菜,用筷子轻轻夹了一些,鲜咸微酸的口感刺激了整个口腔,不仅胃口大开,连人都清醒不少,“好吃!张宏,等会儿从翊坤宫带一些回乾清宫去。往后朕早膳就要配这个喝粥。”
“诺。”
郑梦境替朱翊钧夹了一块熏制鹿肉,笑道:“陛下喜欢就好。奴家明日再多做些。”
“不了。”朱翊钧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粥,示意都人再给自己盛一碗,“你如今身子重,不要干这些。待皇儿诞育再做,也是一样的。”
郑梦境摇摇头,“非得如今做才好。现下的绿叶菜新鲜,做起来方有这等滋味。待我产下皇儿,哪里还来得及。”
朱翊钧在饱口腹之欲和郑梦境的身体之中摇摆不定,想了想,试探地问:“果真无碍?”
“无碍。”郑梦境只用了一碗粥,便推开了碗筷,坐着陪朱翊钧说话,“陛下欢喜,奴家高兴还来不及。”
“那……就辛苦小梦了。”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但想想以后能日日吃到爱妃亲手所制的饭菜,心里又觉得欣喜高兴。
正其乐融融时,张宏出了殿,又回来。
“陛下,皇五女殿下昨夜病殁。”
朱翊钧对着满桌的膳食,登时没了再吃的兴致。他最后夹了一筷酱菜放入嘴中,咽下后起身。
“朕朝会后去德嫔那儿看看。”
郑梦境跟着一同站起来,取了都人手里的袍子替朱翊钧穿上,“晨间风大露重,陛下当心风寒。奴家歇息片刻后,也去看看。”
“小梦别去了,差人送了东西就行。”朱翊钧叮嘱,“你如今身子重,非要事休要出殿。万一上那处冲撞了腹中的皇儿,如何是好。”
朱翊钧又对张宏道:“上坤宁宫叫个小儿太医过来,时时看着皇次女,莫要叫她也生了病。”
吩咐完诸事,朱翊钧不由深思。先是皇长女,再是皇后,如今皇五女也病殁。宫中有鬼祟为伥?是不是去差人去五台山和武当山请高僧祈福为妙?
心思一转,又将皇五女病殁之事与天旱联系起来。
难道真要下罪己诏?
朱翊钧心里一阵恶心。
张宏观其色,便猜到他的想法,心道幸好昨夜拦了那小太监,自己又将皇五女病殁的时间往后推到了今日。应是无大碍了。
皇五女出生五月便殁逝的消息传出后,同样诞育皇女的王荣妃便没再上门了,整日闭门不出,生怕女儿也病了。
倒是王淑蓉不忌讳,照旧上门前来探望。得知朱翊钧当夜并未过来后,叹道:“必是德妃将人拦住了。妹妹可别忘了,她如今正怀着身子呢,既是怕了冲撞,恐也担忧陛下因此留宿。”
李德嫔咬紧了银牙,手中的丝帕被绞得快破了。
王淑蓉见目的达到,便不再多言,只宽慰她莫要太过伤心,再努力生下皇嗣才是正途。
也不知李德嫔听进去多少。
且说郑梦境先前听说利玛窦不日进京的消息后,算了算自己的产期,恰好在利玛窦入京后。
如此甚好,届时再说动三郎让利玛窦为自己诊治。若事情顺利,再荐于三郎同皇后。
只要嫡子出生,大明就会稳当许多。
但事事从来不遂人愿。郑梦境的算盘打得好,却挡不住前世所发生的事换了个头面,照旧找上门。
这日朱翊钧经过自乾清宫经过御花园,看着满园鲜花争奇斗艳,不由想着挑着折几朵带上去看郑梦境。
行至园中,却见火光隐隐。他皱眉走了过去,“何人再次生火,若是走水可是必会受责罚的。”
蹲在地上的李德嫔慌忙转过头,脸上盈眶泪水顺着下巴滴落,手中的纸钱随风散了一地。
“是德嫔啊。”朱翊钧面色稍霁,看着地上的纸钱,他沉声道,“是替姞儿烧的?”
李德嫔缓缓点头,“姞儿尚未下葬,奴家念着母女情分一场,总归放不下。”
朱翊钧看着眼前面容憔悴的李德嫔,比照当日随仪仗而行如花女子,心里一软。“朕以选了金山为姞儿的灵地。你莫要太过伤心,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李德嫔低低应了一声,起身行礼,“谢陛下。”
朱翊钧点点头,手里拿着折下的花正欲离开,却被叫住。
“陛下,可否陪奴家饮几杯薄酒。”李德嫔慢慢走上前,盈满了泪水的双眼楚楚可怜,“姞儿与我们有缘无分,且饮几杯,权作全了这情谊。”
“好。”这是朱翊钧第一次经历孩子的殁逝,心里知道这是常事,可难免怅然,当下应允。
两人于不远处的凉亭坐下,李德嫔早就备好了酒菜。她一面替朱翊钧斟酒,一面说着女儿生前的趣事。
几杯下肚,朱翊钧便有了醉意。
李德嫔又替他满斟一杯,“陛下且用了这一杯。”
朱翊钧仰头喝下,“此处风大,德嫔快些回宫歇着吧。”
“诺。”李德嫔远望着朱翊钧离开的踉跄背影,眼中闪过阴狠之色。
“小梦!小梦!”朱翊钧在内监的搀扶下,踉跄地走到翊坤宫前。他瞪大眼好不容易认清了宫门上的匾额,便大声喊了出来。
郑梦境正在殿内缝制婴孩的襁褓,听见朱翊钧的叫声,心里“咯噔”一下。
三郎极少在人前这般亲昵地叫她。
事有反常必为妖。
郑梦境还不待细想,就出了殿去迎朱翊钧进来。
朱翊钧在院中看到郑梦境,高兴地几下挣开内监,跑上去献宝,“小梦小梦,你看,这是朕特地给你折的,好不好看?”
郑梦境看着酒后犹如半大孩子般嬉闹的天子,眼皮子剧烈地跳动。
“好看,奴家多谢陛下。”她接过花枝,让刘带金去找个瓶子装起来。
朱翊钧往前一扑,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郑梦境的身上,将人压得差点摔了。“嘿嘿,朕就知道小梦会喜欢。”
郑梦境勉强站稳身子,朝刘带金吩咐,“速速去取醒酒汤来给陛下服用。”
刘带金福身称诺,不顾形象地提着裙裾就跑去小厨房。
“奴家扶陛下进去。外头风大,等会儿着凉了。”郑梦境吃力地调整了下姿势,扶着朱翊钧慢慢往里走,一面留心脚下,让自己别摔着了。
朱翊钧贴着她的耳朵,喷出的酒气浓的呛人,“小梦对朕真好,什么都替朕想。”
“陛下醉了。”郑梦境在上台阶的时候被绊了一下,差点摔了,赶紧喘着粗气站定。
张宏看不过去,上前劝道:“陛下,娘娘身子重着,老奴扶陛下进殿。”
朱翊钧赶忙挥开他,“走,走开!朕要小梦,你们都走开!”
张宏不敢违令,只得带着几个内监前前后后地虚张开手将他二人围住,以防不测。
朱翊钧把头搁在郑梦境的肩上,“咦,小梦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他手忙脚乱地开始在怀里翻找丝帕,“朕寻丝帕给你擦擦。”
郑梦境只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两只脚原就浮肿受不住力,朱翊钧乖乖跟着走还好,现下倚着自己乱动,根本走不了路。她脚下一滑,往边上走了半步,惊起满园的惊呼声。
“找到了!”朱翊钧嘿嘿笑着,拿了帕子把郑梦境往后面压,“朕给小梦擦擦。”
郑梦境再也挺不住,整个人都往后仰去。纵内监及时,可肚子的一侧还是重重地碰到了门槛上。
刘带金捧着洒了一半的醒酒汤过来,“哐当”一下就掉在地上。
“啊——”
不省人事的郑梦境裙下一片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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