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傲视青松。
马蹄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众人内心皆是沉甸甸的,因为事情涉及小丙,涉及十天干可能出了叛徒。
“为何会这样?”
说谁是叛徒都好,为何会是小丙?没有人能想得通。
杨斐看一眼提问的白执,冷冷淡淡地道:“不一定是他背叛,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年纪太小,被人骗了。”
“被骗?”白执不解,“谁人能骗得了小丙?”
小丙再是单纯,也二十岁的人了,多年跟着赵云圳行走,赵云圳精得猴子似的,他也不可能傻到哪里去。
怎么就会被哄骗?做下这等触犯家法的事情来?
“等找到人,就有答案了。”
山风呼啸,树木在风中咆哮般嘶声作响,冬天里山上的天气,刺骨的冷,众人疾行而出,策马狂奔十余里地,却突然勒住马缰,停了下来,直勾勾看着前方。
一条黑影从积雪的山上俯冲下来,摇着尾巴狂叫着扑向赵胤。
“大黑!”
赵胤咬牙切齿看他,额额青筋浮动,“不是让你在守陵卫不许出来吗?”
大黑不会说话,漆黑的身影在茫茫的风雪中扎得人眼生疼。
“回去!”赵胤气极,拿雪团丢它。
大黑不退不走,看赵胤转身要上马,又窸窸窣窣地跟上来。
它老了。
没有以前那么大的脾气,性子却比以前更犟了。
赵胤知道它想干什么。
“你腿软不好,眼神不好,嗅觉也不好,你去帮不了我。”
大黑的眼睛里流露出伤感,以至于侍卫们都觉得赵胤这句话太伤狗子的心了。
即便大黑老了,但它还是黑煞啊。
“爷……”白执低声唤了一下。
看赵胤不吭声,他伸出胳膊,“要不,我抱着它?”
赵胤一言不发地看着大黑,那沉郁的面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黑却不管不顾,吐着舌头,腆着脸围在赵胤的马边,绕着圈圈,跑得极快,好像是想向他展示自己强劲的体魄。
这些日子,它都跟着赵胤,一人一狗几乎形影不离,比孩子在身边的时间都长。
赵胤终是不忍心,蹲下身,拍拍肩膀。
“上来。”
大黑欢快地扑上去,两只前蹄搭在赵胤的肩膀上,由着他抱上马,坐得规规矩矩。
带着狗,赵胤不敢跑那么快,到底还是耽误了时辰。
幸好,他要的答案没有等得太久。
一群人尚未入京,就在官道上碰到了几个出京办差的锦衣郎,带队的人是盛章,随行的除了周明生以外,其他几个也都是熟面孔。
看到赵胤一行,盛章等人连忙勒住马绳,就要下马拜见,却被赵胤制止。
“无须多礼。”
大家都很忙,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众人心里都这么想,盛章一笑,连忙谢过,又道:“王爷不是去了天寿山修陵,怎会突然回京?”
也是因为熟悉,他才会有此一问,赵胤也没有瞒他,说起小丙的事情,顺便探问行踪。
岂料,盛章愣了一下,看看身侧的人,便拱手道:“不瞒王爷,属下正是要去接人的。”
小丙晕倒在离京城约摸六十来里地的旬庄。
赵胤和盛章等人赶到的时候,他方才苏醒不久,身子甚是虚弱。守在小丙身边的人,是旬庄的里正,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儿,正是他派人前去京中报信的。
小丙中了毒,但大夫看过并不致命,只是一种普通的蒙汗药,外加一些泄药,把他拉得整个人虚脱……
门扉一开,院子里传来一声狗叫。小丙听到赵胤的脚步声,人已经紧张得缩了起来,待帘子一动,赵胤的身影随冷风而入,小丙直接打了个哆嗦。
大黑跟在赵胤的身侧,看了小丙一眼,二话不说,上前就嗅他,嘴里低嚎着,目中露出凶光。
小丙有点怕它,骨碌一下跪在床下,双手将腰刀奉上。
“阿胤哥……不,王爷!小丙有罪。”
赵胤慢慢走近,小丙只看到一双皁靴立到面前,许久没有听人说话,猛地抬头。
“阿胤哥……”
赵胤沉声问:“背叛组织,当如何处置?”
小丙抿了抿干裂的嘴巴,低头弱弱地道:“按十天干家法,当割舌、抽筋、剥皮、下油锅……”
话音未落,他又抬起头来看着赵胤,“不,阿胤哥,我没有背叛十天干,没有背叛你,我是被人骗了……”
赵胤将马鞭交到白执手上,冷着脸在小丙面前的椅子上端正坐下。
“但凡有一句假话,割舌抽筋下油锅,决不饶恕。”
小丙身子瑟缩一下,冷汗便流下来。
“小丙不敢。”
……
小丙的叙述有些凌乱,总结起来却十分简单。
那个骗子与他有些渊源,当年小丙来京城投奔赵胤,手上拿的那一张纸条,便是他亲手所写。那时候小丙年纪尚小,母亲又病危,这个人自称是他父亲的旧友,以前同在朝廷当差,后来各自失散了。
走时,这位旧友给小丙留了上京的银两和盘缠,帮小丙安葬了母亲,说是尚有要务在身,让他拿着那块丙字令去京中找赵胤,便悄然离去。
后来小丙进入十天干,渐渐知晓十天干组织的严密,不该知的不知,不该问的不问,此事便过去了。
但在他的心中,对这位父亲的旧友是一直怀有感恩之心的。
“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帮过我,是我的恩人……这次他找到我,也亮了一块相似的玉令,说是奉了阿胤哥的指令,前来提拿要犯白马扶舟,让我配合……我便不疑有他。”
哪知道那人半路给他下药,把他迷晕,不仅带走了白马扶舟,还把他身上的丙字令拿走了。
赵胤问:“他拿给你的,是什么令牌?”
小丙摇摇头,哭丧着脸,说道:“我只看到图案那一面,没看到字的那一面。这本是组织机密,我就没有多问……”
多年在赵云圳身边,对小丙来说,生活实在是枯燥而单调,日复一日的练武,少有参与到重要任务中,可他不是傻子,这次被骗确实是人家处心积虑,令他防不胜防……
“假的。”赵胤斩钉截铁地道:“他的手上不会有真的令牌。”
小丙撇了撇嘴巴,肩膀微微一颤,跪行两步,仰头望向赵胤。
“阿胤哥,当年我失去父母,六亲无靠时,是他给了我一条生路……不然,我也不会入京,不会找到你。”小丙低下头,“无论如何,我都是犯下大错。你要责罚我,本是应该,但是,可不可以求求你,让我先抓到他……”
赵胤微微眯眼。
小丙眼光浮出泪来。
“我就想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赵胤手心捏在膝盖上,沉吟片刻,默默起身,走到小丙的面前。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小丙微愕,“什么?”
赵胤道:“你的父亲,一直活着。”
“啊?”小丙大为吃惊,不过转瞬,又红了眼圈,“那他为何从来不回来看我?就连我娘去世,他也没有回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娘要说,我父亲死了……”
赵胤沉吟一下,扶住他。
“我们边走边说。”
……
先帝尚在时,南晏和北狄、兀良汗订立了和平盟约,可国朝大事,岂是一纸盟约能彻底放下心来的?
丙一去漠北执行潜伏任务是在小丙他娘生下他的第二年。如此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至于小丙他娘告诉小丙,他父亲去世了,许是心中有怨,有恨,又或许是为了保护小丙。当年,小丙他爹回老家奉父母之命完婚,就从未对人说过他是做什么的,只道是为朝廷办差,要行远路,出远门,让小丙他娘不要问归期,甚至说出若她有了合意的男人,可以改嫁这样的话来。
可以想见,小丙他娘对丙一是寒了心的,一生郁郁而终。
“阿胤哥,他在哪里,我想见他……”
赵胤沉默片刻,看了杨斐一眼。
“我已许久未得到他的消息……”
小丙住在无乩馆后,赵胤曾把他的消息发往漠北,让丙一放心,那时候仍是有联系的。
再往后,杨斐要假扮无为潜入兀良汗,赵胤曾让丙一探听半山和无为的消息——
“是你父亲杀掉的半山和无为。他传信告知,二人已重伤坠河,不得生还,我这才让杨斐前往漠北……”
只是后来,半山又活着回来了,还差点坏了他们的计划。
赵胤在漠北的时候,曾试图联络丙一,没有得到回应。从那以后,他便人间蒸发了一般。
杨斐随宝音前往北狄为李太后祝寿的时候,还曾奉命打探消息,仍是没有下落,这本就是赵胤的一块心病,如今小丙出了这事,反倒让他心里的那条脉络渐渐地清晰起来……
“王爷,劫走白马扶舟的人,不会就是丙一吧?”
辛二的话,让人打了个寒噤。
一个长久在漠北潜伏的人,成日与漠北人为伍,难保不会生出异心来……
大家都这么想,连小丙都委屈地咬紧下唇,低头看着鞋尖,不敢吭声。
说他是丙一太有合理性了。
毕竟他虽然利用了小丙,却没有杀人灭口,很明显不想要小丙的命。这不是一个穷凶极恶之徒该做的事。
然而,赵胤却否定了。
“不会。”
白执问:“为何如此肯定?”
赵胤沉默一下,“丙一为先帝所派,自是信得过的人。十天干,从未出过叛徒……”
辛二道:“那魏州不就是吗?”
赵胤脸色微沉,没作声响。
辛二咳嗽了一声,闭了嘴。
杨斐突然扭头看着他,“据属下所知,是有的。我在兀良汗时,还听人说起过那个人的事迹……”
赵胤面色微微一沉,拧紧眉头,“驾”的一声,纵马而去。
“跟上!”
……
叛徒一事,赵胤显然不想多提,其他人有心打听,杨斐却三缄其口,只道那是永禄朝时的一桩隐秘,便再不开口了。
一行人从顺天府出发,边走边打听,一路追到了山海关。
在出京的时候,赵胤已让赵云圳传令各处关隘,出城严加检查,同时旨令各地州府,捉拿朝廷钦犯,官兵们在客栈、茶楼、酒肆、构栏瓦肆,农家山寨,但凡能住的人地方,遍地是官兵搜查,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那人带着一个活死人,不能说话不能行走,想要摆脱官兵的搜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大晏便,并不容易。
只是,杨斐和白执等人看着赵胤一路往山海关来,丝毫犹豫都没有,心底却是有几分奇怪的。
他们觉得赵胤已经有了怀疑的人,甚至已经猜到了那个人准备从山海关出关……
这一日,已是光启三十年的腊月。
山海关高远苍凉,寒风刺骨。
一行人便装入城,找了个地方打尖吃饭,顺便喂马和喂狗,行事十分谨慎。
他们进城时已经发现了,城中各处戒备森严,街上到处都有官兵走动,看到可疑的人,都要盘查一番。
这间饭馆很热闹,人声鼎沸,时不是地传来交谈声。
“这位大哥,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你们是外乡来的?要出关啊?”
“听说是在抓朝廷钦犯,谁知道呢?官老爷们的事情,少打听些。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吃饱了,走吧。”
饭馆里,白执等人低头吃饭,听着四周的议论,余光扫视着,不见有什么行踪可疑的人,全都默不作声。
突然,对面的赵胤推开了碗,低低道:“结账。”
白执抬头一看,赵胤已打头走了出去。
他飞快地扒了几口,放下银子,同众人一起追了出去,“爷?是不是有发现?”
赵胤朝杨斐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带人往左边路口去,然后对白执和辛二道:“你们几个,跟我走。”
岂料,他们刚走出去不远,一群官兵就拦了上来。
“你们几个,打哪里来的?来山海关做什么?路引拿出来……”
赵胤冷冷扫他一眼。
那官兵吓一跳,随即恢复镇定。
“看什么看?官爷和你们说话呢?还不快些,路引拿出来。瞧你们偷偷摸摸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好人……”
他不敢看赵胤,瞄着杨斐。
“说谁不是好人……”白执见状就去拎他的衣领,气得大吼。
一群官兵立马亮出武器,大声喝道:
“做什么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要造反不成?”
“大哥,我看他们就是朝廷要捉拿的人……”
“拿下再说。”
眼看这些官兵就要动手抓人,赵胤沉声厉吼。
“都住手!杨斐——”
他示意一眼,杨斐立马冷冷走过去,一把扯过那头目的衣裳,走到一侧,将怀里的锦衣卫令牌掏出来。
“这样可以走了吗?”
那头目吓得白了脸,连连点头。
“哎哟,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谁让你们来拦我们的?”赵胤走近,打断他的示好,那人看看杨斐,再看看比杨斐更为冷漠的赵胤,一眼便看出这个才是头儿,连忙告饶不止。
“我们方才在街上巡逻,有个人来告官,说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说了你们的打扮,外乡口音,带一条大黑狗,我们就追上来了……”
赵胤问:“他往哪边走了?”
“那,那边……草市那边……”
赵胤使个眼神,杨斐放开他。
“就当没见过我们,听见没有?”
“是是是,小的从来,从来没有见过几位大人。”
那人点头哈腰,不停保证。
赵胤却只眨眼间,已经上马去得老远。杨斐朝其他人使了个眼神,分兵两路,往草市那边追了出去。
……
“站住!”
“前面的人,站住。”
草市大街上,一群官兵正在追逐一个纵马驰聘的黑衣男子,他头戴毡帽,一身遮得严严实实。
任由官兵追赶,他都不停。
赵胤一看这情形,勒住马绳犹豫一下,拍了拍马背上的大黑。大黑嗷嗷地低叫两声,赵胤嘴角微微一提,突然掉转马头,往另外一条狭窄少人的小巷追了过去。
小巷里塞满了杂物,竹篾箩筐,锄头扫帚,还有没来得及归整的柴火,全都摆在门外,一片狼藉。
赵胤将大黑“乘坐的”马上木椅挪了挪,勒住缰绳放缓了马步,慢慢拔出绣春刀,一脸戒备地往前走。
突然,一道阴影凌空而来,赵胤起手刀落,将那东西劈成两截,这才发现是一把钉耙。
用农具打他?
赵胤冷笑一声,横刀在前。
“出来吧。你跑不掉了。”
四周一片安静。好一会儿,那间堆着杂物的破房子,被人推开了。
出来的人,没有想象中的狼狈,一身黑衣短打,头上戴着一顶圆檐的藤帽,身量极长,眉头紧蹙,眸底有一抹冷然的锐色,年纪约莫六十来岁,整个人看着很是精神挺拔。
而且,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不愧是锦城王。这都能找上来……”
说到这里,那人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高倨马上,稳稳坐在特制木椅里的大黑,恍然大悟一般冷笑。
“这条狗居然还活着。哼,算你们狠。”
赵胤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的肃杀微微收敛,倨傲的脸,像一只草原上的鹰,俯视着他。
“我该怎么称呼你?半山先生,还是乙一,或是如风?”
那人脸色一变。
好半晌,抬起手上的长剑。
“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胤冷漠地看着他,骑着马儿往前两步,这个时候,巷子的另一边,杨斐等人已经围了上来,远远地看着,赵胤抬手示意,他们便留在了原地。
两个人面对面地看着,赵胤看着眼前半山这张脸,沉默了许久,这才慢慢地道:
“在阴山皇陵的时候,本王便怀疑你了。”
半山眉目微凝,盯住赵胤一动不动。
赵胤道:“你熟悉皇陵里的一切,知道死室的布置,是九宫八卦位,知道死门一开,便有一刻钟计时,知道欲望之门和百媚生……”
半山道:“我有双生鼓上拓下来的图纸,知晓这些并不奇怪……”
赵胤冷笑,“那你也不可能知道当初黄金屋和宝藏消失的确切位置,更不会知道机关启动后,永禄帝和懿初皇后从鸳鸯亭跌入池水,坠入机关深处,以及阿木古郎是在蟠龙口断臂的事情!”
半山微微怔住,随即笑开。
“看来当初利令智昏,入陵后太过着急,又急于显摆,说得太多了一些……”
当年和永禄爷、懿初皇后、阿木古郎一行人闯入阴山皇陵的人,只有他们的几个近卫。而如今尚健在的,屈指可数,再稍稍筛选,便可猜出他来。
赵胤抿了抿嘴,“你承认了?”
“承不承认又有何重要?”半山淡淡回应一声,并不惧怕被赵胤的人围堵的样子,慢条斯理地道:
“乙一之名,早已被永禄爷剔除,我早不是十天干。至于如风……也早已死了。活着的人,只是半山而已。”
赵胤冷冷看着他,“你素来小心谨慎,为何要挺而走险潜入大晏劫走白马扶舟,这是为了什么?”
半山别开脸去,“你无须知道。”
赵胤举起绣春刀,“你不怕死?”
半山看着他的眼睛,“死有何惧?老夫活了这一把岁数。经过的生死,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
赵胤没有说话。
看着面前须发花白的老者,双眼眯了起来。
“你不是半山。半山早已和无为一样,死在那次丙一的截杀中。你假冒他再回兀良汗,到底意欲何为?”
当年丙一捎来的消息里,说得很清楚。
半山和无为,不可能活着。
正因为此,赵胤才能放心大胆地让杨斐假冒无为前往漠北。谁知后来,竟然又冒出一个半山先生……
“哈哈哈哈哈。”
半山笑了起来,眼角皱纹深深。
“无为不是无为,半山自然也不是半山。”
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由就想到当年在额尔古的大猎场,二人针锋相对,彼此指证,要在巴图面前证明“无为是无为,半山是半山”的事情来。
“为什么?”赵胤眸子微眯,“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半山冷冷一笑。
“做了便是做了,哪有为什么?”
赵胤沉默一下,“十天干,本不该有叛徒。”
“我是唯一一个。不,还有一个魏州。”半山突然想了起来,“说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唯有乙字卫这一支,叛徒辈出,哈哈哈。永禄爷若是看到,不知会做何想,会不会后悔当年一时仁慈,放我离去?”
赵胤看着他狂笑的样子,突然一叹。
“年幼时,本王常听诸位前辈的故事。”
半山一怔,盯着看他,“年幼时?听何人说?”
赵胤道:“先帝。”
半山问:“先帝如何说我?”
赵胤道:“忠心事主,有情有义。”
几乎刹那,半山的眼眶便湿润了,盯住赵胤片刻,他又咬了咬牙,“不可能。”
赵胤微微抿唇,“本王从不撒谎。”
半山是假冒的半山,自然本名也不叫这个。
以前,他叫如风,是阿木古郎的贴身近卫。当然,他还有一个身份,十天干的乙一,是永禄爷赵樽派到阿木古郎身边的细作。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细作,因为相伴多年后,他对阿木古郎这个主子有了主仆之情,不忍再继续欺骗利用。当然,他也未曾背叛过赵樽,而是据实相告,在为赵樽做完最后一件事后,脱离十天干,再向阿木古郎请罪,最后随了阿木古郎同返漠北……
只是他不知,早已获得了永禄爷的原谅。
赵胤道:“这样的一个人,对主子一片赤胆,对兄弟肝胆相照,为何会做出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来?”
“我做了什么?”半山突然嘶声反问:“狼头刺?哼,你既然知晓我是假半山,那就该知晓,狼头刺的存在和他们以前犯下的恶事,与我无关——”
“无关?”赵胤冷冷道:“你假冒半山,回到阿如娜身边后,派人夺走双生鼓,诱我们进入阴山皇陵,几次三番为难,也与你无关?”
“那是你们自找的。”半山微抬下巴,“锦城王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如何逼你?”赵胤沉声。
半山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说来说去,便是想套我的话。想知道啊?”
他回头看了一下,只见杨斐等人站得老远,赵胤的身边也没有人。
半山又冷笑一声。
“你杀了魏州,又逼得来桑走投无路——”
魏州?赵胤脸色不动,脑子里却突然清明,冷眼盯着他,“你是魏州生父?”
“不然?”
赵胤突然从马背上的褡裢里取出一个荷包。那是他回京后,赵云圳拿来归还的——魏州房里的那个荷包。
赵胤拿起他,摊在半山面前。
“我犯了两个错误。”
半山眯了眯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赵胤平静地道:“其一,因魏州是丙一托人从草原带回京师抚养,又轻易得到乙一的身份,我曾以为他是丙一的孩子。”
“其二,我以为清虚道长便是你,导致几次误判。”
一听清虚道长,半山突然咬紧了牙槽。
“那日清虚馆大火,是我晚来一步,让你得逞,杀了我儿。清虚老儿受人指使,陷害我儿,死有余辜。”
丧子之痛,如尖刀刮骨。
赵胤看他情绪激动,缓了片刻,又徐徐问道:“你与来桑,又有何干系?”
半山突然僵滞。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寂静无声。
赵胤不催他,只静静站在风雪中,一只手搭在大黑的背上。大黑冷眼看着,舔一下他的手指。
“来桑,是一个错误。”半山突然长叹一声,闭了闭眼睛,仰头望天,“我这一生,谁人都不想辜负,最终却辜负了所有人。”
赵胤平静地问:“此话怎讲?”
许是大势已去的悲伤让半山有了倾诉的欲望,许是赵胤的平静和淡然,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沉默片刻,半山终于开口。
“前半生愧对永禄爷,后半生愧对阿木古郎。我这一生,皆是失败——”
赵胤双唇微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小雪,一片片如盐似絮,洋洋洒洒落在头顶。
半山没有去抹脸,迎着飞雪幽幽地说道:“阿如娜是阿木古郎的儿媳,我却……酒后失控,酿成大错。”
赵胤眉头微蹙,“来桑,也是你的儿子?”
半山点点头,“当年,州儿出生不久,他的生母便死在冰原。他母亲生前唯一的愿望是回到南晏,生她养她的地方,临死前求我,让州儿回到大晏去,做堂堂正正的大晏人……”
吸一口气,他嗓子被风雪刺激,几乎沙哑。
“我纵是万般不舍,也要了却他的遗愿,这才托了我的好兄弟丙一,让他帮我找一户好人家,能善待他……”
赵胤默默无声。
半山却已掩面蹲下,在凌乱的柴草边,低低吸气。
“那之后,我便郁郁寡欢,却不想一次酒后,与阿如娜酿成大错……”
赵胤道:“你便没有想过,为何会酒后失控?你吃醉了,阿如娜也醉了么?”
半山嘶嘶冷笑。
他听得懂赵胤的意思,多年来,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事有蹊跷——当年巴图迷恋陈岚,不喜阿如娜,两人成婚许久都没有孩子,阿如娜难保不会乱来。
但那又如何?
管不住自己的下丨半身,难道责怪女人的主动?
“不怪旁人。皆是我。一切皆是我。”
显然,半山已陷入了情绪。
一生蹉跎,两鬓风霜,他在前尘往事中难以自拔。
赵胤却很清醒,调动着半山的情绪,也掌握着话语的节奏。
“那你为何又要冒险潜入大晏,劫走白马扶舟?”
半山稍稍平静了一些,但说话的时候,没有去看赵胤的眼睛,“我怀疑,他才是巴图的亲生儿子……”
赵胤脸色有刹那的变化,随即又沉下声来,“你有何凭证?”
半山抬头,突然哼笑一声。
“出于两点考量。其一,白马扶舟的眉眼与阿木古郎确有几分肖似。其二,那天,狄人长老申翁去为白马扶舟行祝祷之术,恰好看到白马扶舟身上的胎记……”
“没有想到申翁居然是你的人。”
“不可这么说。”半山不冷不热地道:“那申翁与我,不过一饭之恩,算不上是我的人……”
赵胤眉眼不动,望着半山似在审视真假。
半山与他对视片刻,倏而自嘲一笑。
“然则,他骗了我。”
“骗?”赵胤目光微凝。
半山接着道:“多年前,我曾听阿如娜说起,那个孩子生下来大腿根处有一块浅杏色的胎记,我便顺着这个线索去寻,奈何遍寻不见,于是托过申翁,让他替我在狄人族中找寻……”
“胎记?”赵胤面色微动,“那乌日苏身上,可有胎记?”
半山摇了摇头,赵胤以为他是说没有,不料,却听他道:“当年褚道子带走大皇子,被追杀时,坠落狼山。坠山前,他将小皇子抛给了追杀者……也不知是这些追杀者为了方便交差,还是阿如娜自己心虚………总归,乌日苏的腿部有胎记的那个地方,自小就因为受伤掉皮,早已看不出本来模样……”
那真假皇子的事,如何说得清楚?
赵胤问:“胎记一事,可有外人知晓?”
半山道:“大皇子生下来就被阿如娜动了手脚,当时知道的人早被灭口,连同他的生母恐怕都不知……”
赵胤淡淡一瞄,“她对你还算有情有义。”
至少,他知道这个事,还活着。
半山听出赵胤话里的讽刺,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接着说道:“说来也巧,那白马扶舟的大腿根部,也因幼时受过重创,有一片纵横交错深可入骨的疤痕,便是那处曾经有过胎记,谁又看得出来?”
如此巧合?
赵胤面无表情地扫一眼半山,没有说话,
半山却打开了话匣子,咬牙切齿地道:“那申翁着实可恶,借此引我到南晏,实为诛杀老夫。”
赵胤笑了起来,“你不是与他有恩?”
“哼!这点恩情,能值几两银子?远不如他在玉姫面前表功来得紧要。双生鼓一事,玉姫那个女人记恨我呢。”
半山说到这里,无所谓地笑了笑,缓缓眯起眼来看赵胤,表情不定,眸底深处却弥漫着一抹悲凉的气息。
“事已至死,说什么都无用。老了,被人欺骗也是活该,落入你的手里更是咎由自取。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也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半山话音未落,背后传来小丙的声音。
“阿胤哥,我有一事要问他。”
赵胤明白他要说什么,示意他过来。小丙身子还有些虚,这些天骑马追逐,整个人瘦得眼眶都凹陷了下去,唇青脸白,看着格外瘦弱。
“我问你,我的父亲,丙一,他在何处?”
半山静静看着小丙,嘴唇动了动,沉默片刻,“死了。”
死了?
小丙不能接受这样的消息。
那个人至死也没有回家。
他长这么大,那个人从来没有看他一眼。
小丙手指掐着刀柄,紧紧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咬着牙问:“是你杀了他?”
“不是我!”半山冷冷看过去,见小丙目光含小青,转而望向天空,声音沙沙地道:“他在刺杀半山和无为的时候,便重伤不治,是我为他处理的后事……”
赵胤心下微震,接过话,“那我收到的密信?”
“是我替他发的。”半山面色微白,自言自语般说道:“十天干,不可以有完不成的任务。”
怪不得会这样——
赵胤心下突然明朗,淡淡道:“在兀良汗时,你一直都知道无为不是无为。”
“是。因为半山也不是半山。”
雪下得更大了,有些刺眼。
小丙压抑的呜咽声,比山风更凄凉。
半山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挤出一道道深深的垄沟,一条条写着岁月的痕迹。在小丙的呜咽声里,他眸底的光芒在渐渐涣散,仿佛失去了神采。
“两易其主,皆以背叛收场。老夫死有余辜!你们动手吧。”
赵胤徐徐抬起绣春刀,半山闭上了眼。
一世经历此时都在脑海里迅速地放映,年少时同尚是晋王的永禄爷纵马狂奔,纵横南北,看遍了山河盛景。年长时陪在阿木古郎身边,在落日的草原上策马驰骋,为兀良汗开辟了大片疆域……
青史或许不会有他的名字,
但青史定有他的功劳。
一个人能伴随两个当世豪杰建功立业,此生也是无憾了。
一阵长久地沉默后。
“铮!”
绣春刀入鞘。
赵胤的声音凉凉的响起。
“我不杀你。”
半山倏地睁开眼睛,看着赵胤像是看着什么怪物。
片刻,他喃喃问:“你瞧不起我?”
赵胤收回目光,平静地道:“你死了,来桑便不是乌日苏的对手。势均力敌才是本王想看到的局面。”
半山微怔。
他看着眼前冷漠的赵胤,仿佛看到了永禄爷生前的模样,一时间百感交集,苦笑连连。
“当真是——造化弄人。”
雪花徐徐飘落,仿佛将天地冻结成一幅静止的画。
山海关巍峨的城楼,耸立在飞雪中,望着一行飞骑渐渐远去。
仿佛已看尽了千年,万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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