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大逆不道
(一)
段云琅不知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做梦的。
在梦境开始之前,他仿佛一直在深水之底沉睡,耳畔听不见一点声音,眼前看不见一丝光亮,所有曾经疼痛过的地方都被妥善地包裹好了,他变成了一具麻木的尸体。
段云琅原本以为自己若当真死了,一定会念着阿染的名字,脑海中只有阿染的脸;他还一直记得阿染的生辰,也不知道自己睡过了没有?她过去的生辰他也不曾好好陪伴过她,他原没料到自己今后都没有机会了。
他想,这样的自己,看起来真是既体面,又苦情,一定能让那个女人后悔一辈子,难受一辈子,这样他在地底下都会开心得笑出声来——
可是真到了这样的时刻,他却发现,不是这样的。
人的一生,若是行了太多的路,看了太多的风景,遇见了太多的人,那么难免,在回首往事的时刻,会很难拣选出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他的确看见了阿染,可阿染却仅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就匆匆离开了。他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出现的,也不知道她将要去哪里,一片虚空之中他本想喊她,却又住了口。
她不记得他了吗?
那也好。
她若不记得他了,他又何必求她?
他发觉自己也不想看到她痛苦的。他发觉这样的结局其实是最好,她毫不留恋地离去,他心安理得地闭嘴,所有的折磨一笔勾销,谁也不曾欠了谁。
然后,他就看见了很多人。
他的父皇,他的母妃,他的阿公,他的兄弟,还有□□母、刘垂文和鹊儿,还有程秉国、颜粲,甚至高仲甫、钱守静……他的记忆好像变成了一片乱糟糟的草地,什么人都可以来踩上一脚,什么人都可以。
他的生命里来来往往那么多的过客,他们肆无忌惮,他们容光焕发,但是他们都不记得他。
他的朋友,他的敌人,统统不记得他。
渐渐地他也就不知道自己还记不记得自己。很久以前,在某些绝望的日子里,他曾经怀想过后世的史官将如何记载他的一生。一个废太子?一个纨绔宗室?一个有野心却失败了的皇子?可是他没有想过,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彻底消失。
彻底消失在史册,也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梦中。
心底的那一个空洞愈来愈大,终于……要将他吞噬了吧?
多好,如果他早知道这种无牵无挂的感觉是这么自在,那他一开始……就不会挣扎……
***
“殿下。”颜粲轻轻拍着他的脸颊,“殿下?殷娘子来信了,殿下……”你还不醒吗?
却有一道清凉的水痕倏忽从段云琅紧合的眼睫下流淌出来,转瞬消融在鬓发之中。
颜粲呆住了。
“殿下?”他不敢置信,一时又是欢喜又是悲哀,顿了顿,连忙往房外喊道,“殿下醒了!大夫,快叫大夫!”
他们已经朝西逃到了潼关之内,而叛军还在虢州与守军纠缠。龙靖博虽然起初挑了一条好路线,后来的用兵却实在拖沓得很,若不是朝廷援兵迟迟不来,这平叛也不会如此艰难。
正在堂上与人议事的潼关防御使邓质听闻陈留王要醒了,也跟着军医赶了过来。小小的厢房门窗大敞,屏风却拉开,军医在里头忙活了半天,许久之后,邓质听见了一个声音——
“什么日子了?”
***
“十六了。”颜粲站在床边看着大夫动作,半晌才补了一句,“三月十六。”
段云琅的眼神憔悴中泛着死气,脸色苍白但干净,在潼关的数日他被伺候得不错,现在竟然还能牵出一个笑容来。“过了啊。”
“您说什么?”颜粲没有听清。
段云琅抿唇不答。被褥掀开来,他只着了一件月白里衣,此刻下摆也被撩起,军医在给他瘫了一个月的双腿施针。段云琅静了许久才又道:“废了?”
颜粲还迷惑着,军医却答话了:“兴许。”
段云琅竟尔又笑了一下,“省事了。”
颜粲只觉醒来后的陈留王他完全不认识,也完全不理解了。
***
潼关防御使邓质,京兆人氏,行伍出身,奉王命镇守潼关已六年有余,比钱守静沉着得多,也见过了不少大世面,对于平叛还是有几分底气的。只是这底气,邓质也摆明了说了,全要看朝廷有没有诚意。朝廷自己窝里斗得正酣,他又何必在外头出生入死?
他是太上皇亲自拨来潼关的人,可陈留王与太上皇却不甚相得,为了一己之私,陈留王甚至有意拖延战局——说实话,邓质心里,对那个昏迷不醒的人,是有一些怨言的。
军医从屏风后出来时已近傍晚,邓质却还等在外面,目光炯炯有神,这是最纯正的军人才会有的目光:“殿下情况如何?”
军医看他一眼,却先走到了房外去。邓质跟上,便听见军医开口道:“精神不错,刀伤也差不多恢复了,只有一样——他的腿。”
“腿?”邓质皱眉。
军医点点头,“他的腿本就有病,如此躺了一整个月……恐怕……”
“我无事。”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却斜刺里插了进来,竟还带着笑意似的,“邓将军不必担心。”
邓质侧过身,便见段云琅已穿上了衣袍,正由颜粲扶着一瘸一拐地走来,从床榻到门口只挪了几步远,却已劳动得他满头大汗。邓质只消一眼,就看出他的腿是真的不行了,全身重量其实都由颜粲支着,偏偏还笑得那么理所当然:“你看,我的腿这副样子,显见得是跑不掉了,若朝廷当真耍了你,你可以拿我祭旗。”
邓质悚然一惊,下意识往颜粲看去,后者却也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的主子。自己确实是说过不相信朝廷,但陈留王从头到尾都不省人事,怎么能立刻就看透了战局的关键?他才刚刚醒来,这么短的时间,颜粲显然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向他汇报。
“殿下,”邓质沉吟片刻,决定坦诚以对,“末将相信殿下,即令朝廷不义,末将也不至于拿殿下祭旗。殿下不如先吃些东西,今晚末将召集潼关守将,悉听殿下吩咐,如何?”
段云琅看他一眼,轻飘飘地笑了一下,“你比钱守静靠谱多了。”
邓质不擅长应对如此虚无缥缈的赞扬,因而保持沉默。
“今晚,找几个同你一样靠谱的信使来。”段云琅的笑容渐渐地冷了下去,“本王要给蒋彪他们去信。”
(二)
颜粲很自然地以为,自己能将段云琅从沉睡中唤醒,全是靠那一句“殷娘子来信了”。所以他一直不敢告诉段云琅,那并不是殷娘子的信,而是刘嗣贞的。
段云琅没有吃饭,面对满桌珍馐,他毫无胃口,只随意喝了几勺汤,便将碗推到了一边。大夫道殿下刚刚醒来,用饭不宜太过,颜粲也不多说什么,便叫人来收拾了。
段云琅坐在食案之后,侧着身,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平放,他便盯着这两条腿,好像它们根本不是长在他身上的东西,那眼神叫颜粲有些害怕。
可无论如何害怕,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殿下,”他低声道,“您以自己的名义给蒋彪去信,这若是叫太上皇知道了……”
段云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太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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