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方鸻知道自己再装不下去了,但他想起答应过的话,一时间又不敢转过身去解释。
希尔薇德窃笑了一阵之后,也平息下来,只是方鸻看不到,她明亮的眼睛,正看着漆黑的房间内,时钟嗒嗒作响,玻璃壁橱内放着童年时代的梦,小屋内又重归安静。
只剩下窗外低沉的风声,树枝哗哗刮着窗棂,落下一道犹如张牙舞爪的怪影。
两人背靠着背,她问:“船长大人睡不着么?”
“有一点。”
“有一点是多少?”希尔薇德有点好笑。
“是很多。”
方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那知慕少艾的梦,只让他患得患失,也或许是在这个独特的环境下,让少年可以静听自己的心跳。
但还有一个更轻柔的心跳,与之牵绕。
彼此心跳的间隔,只有一时的片刻,却令人怅然若失。黑暗之中,方鸻不敢深入内心,因为在那里,少女已经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他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现一幕幕与希尔薇德相处的场景。
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勇气,转过身去,向舰务官小姐询问自己心中埋藏的每一个问题。但霎时间,他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动作,在一片黑暗中静听心跳,窗外风声更低沉了,远远还有狼嗥传来。
但这个世界仿佛与世隔绝,他心中一片哑然,孕育着蠢蠢欲动与懊恼两种感情。
“船长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被子一边传来希尔薇德轻轻的声音。
“我……”
方鸻鼓起勇气:“……希尔薇德小姐,真的愿意当我的舰务官么?”
“难道现在不是么?”
“不是,我是指……”
“是指?”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是指永远的那、那种……”
希尔薇德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俏皮地弯了一下。
“没有人可以永远,船长大人。”她答道。
一片死一样的沉默。
方鸻心中难受极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被拒绝了,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安静了一会,被子那边才传来一个轻轻的询问声:“那么船长大人,打算让我在你身边待多久呢?”
少女的声音,有些俏皮。
方鸻一下子睡意全无。
“永远。”
他极为大胆,斩钉截铁地说。
“永远是多远?”希尔薇德知道这个选召者之间奇妙的问题。
那是许多年之前的事情。
父亲抚摸着妈妈的相框,对她回答道:“对于凡人来说,永远是凡人的一生。”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一生相守的承诺,两人的关系源自于一艘船,与父亲与母亲一样,但渐渐不仅止于船长与他的舰务官小姐。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是否能够系泊于这片港湾之中。
只是在方鸻身边,她少有地感到一丝安然。
她微微一笑,才沉入梦乡。
过了许久,黑暗中只剩下钟摆‘嗒、嗒’的声音。
塔塔坐在松软的羽毛枕头之中,看着这对少年少女,人类的感情,对她来说有些奇妙,甚至无法理解,不过她聪慧地察觉到,自己似乎给骑士先生制造了一点小麻烦。
她本应该愧疚,但却感到一丝奇异,看着少年安然入睡的脸庞,妖精小姐忽然心中有一丝温暖。
那像是方鸻在篝火边,分享给她的饼干。
有些甜。
是糖份的味道——
它弥漫在夜下的空气中,揉散在呼啸的狂风之中,仿佛随着风雪,远远地卷过山岗。
然而对于整个南境来说,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而已。
……
翌日的清晨,暴雪竟罕有片刻的停息。
积雪厚达数尺,堆在窗外,几与屋檐上垂下的冰棱相接。第一缕晨光穿透林间,落入屋内时,方鸻才苏醒过来,他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安静了片刻。
昨夜的一切,犹如一个梦境。但他生怕那真是一个梦,回过头去,才发现舰务官小姐正酣然入梦,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垂映着肌肤晶莹的雪白。
他过去看过睡美人的童话。
但这个童话此刻从故事书中走出,呈现在他面前。
少女睡得像是一位公主,安静而恬然。
方鸻心中怦然一跳,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一些,一股淡淡的幽香,萦绕在他鼻端。他小心翼翼,像是在靠近一件易碎的艺术品,但忽然之间,希尔薇德的睫毛微微一颤,吓得他落荒而逃,跳下床去。
两人皆是和衣而眠,因此方鸻慌慌张张地披上外套,下床回头看了一眼,见舰务官小姐并未醒来,才松了一口气。他又担心吵到对方,才小心翼翼拉开门,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轻轻关上门。
只是门才关上,希尔薇德便睁开眼睛来,清澈的眼底,映着清晨的阳光,散发着浅蓝的色泽。她微微一笑,低声说了一句:“胆小鬼。”
这已经是留在庄园的最后一天。
暴风雪的间隙,正是前往南方的最后时间窗口,因为一旦过了这半个月,就要在都伦困守到明年。冒险团争分夺秒,大伙儿自然没那个美国时间。
过了大溪谷,越过圣弓峰,进入窟底山脉南麓之后,气候便逐渐温暖,春天往往会提前一两个月到来,到了棕红木林那些地方,二三月份便已经是仲春的景色了。
好在团队在第二天清晨出发,方鸻还有一整天时间与安德告别。
到临行的这一天,那位传奇炼金术士似乎也有一些心不在焉。这天上午是方鸻留在庄园之中的最后一课,安德-乌列尔教导他关于魔力相关的知识,说到一半老人忽然停下来。
方鸻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看什么看?”安德银灰的眉毛一扬,拿起书敲了他一下,这几天他早敲得顺手,但书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后用书拍了一下这小子的脑门。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感到有些意兴阑珊。早年间他从不为自己的年纪发愁,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常常笑话老铜鼻子他们不够洒脱。
但今天早上,他在庭院中看到光秃秃的树丫,忽然生出一些从未有过的心绪来。
他看着面前这个自己唯一的学生,唯一得意的闭门弟子——他虽然从来没这么说过,但心中其实已经有了明确的定位。他才教了这个学生七天,他毕生的所学,浩如烟海,但留下的时间,却不多了。
安德-乌列尔一生中从未后悔,但这一刻却感到一丝懊恼,他如果可以更早一些前往卡普卡,找到这个笨蛋小子,起码也会多出半年时间来。
但要让方鸻留下,却也不可能,那毕竟是年轻人的世界,他们还要前往南方,去重建七海旅人号。
那张图纸,也有他的心血,也仿佛是一种传承。
“就教到这里了,”老人没好气地答道:“一上午时间也说不清楚,自己拿书去看。”
“路上小心。”
“在蔷薇工坊等我。”
“滚吧——”
方鸻怔了一会,忽然明白过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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