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谭雨岚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宫里待了好几辈子了,觉得一切都很无趣,四处都死气沉沉的。
可掐指一算,自己也还很年轻。二十五岁,大约还能再活上好几十年。
这样乏味无趣地活上好几十年。
她叹了口气,把手头看完的书放回书架上,又抽了下一本出来。
两页读完,心神已再度投入书中人物里,惠妃唇角不自觉地有了些笑意。
俗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她对黄金屋没什么兴趣,倒是很喜欢书中的江湖。
文人笔下写就的武侠快意恩仇的日子真是酣畅淋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没什么规矩礼数;对欣赏的人称兄道弟、对结仇的人下战书一决高下,没什么暗地里捅刀。
那是和宫里完全不同的世界,被皇宫的宫墙、皇城的城墙死死隔绝在很远以外。
但又好像很近,她一翻书就翻到了。一切都活灵活现地呈现在眼前,读到打斗篇目的时候,她甚至能嗅到那么一点点血腥气。
有许多时候,她心里都有一团火在灼烧着,让她想去书中的世界看看。
但是,没机会的。莫说书中的世界,就算是现实中的江湖她也接触不到——她还要在宫中再过一阵子,等外面的寺院修好之后,就要去过青灯古佛的日子了。
这辈子就这样了。从死气沉沉的皇宫,到死气沉沉的庙宇。
就像是从一座墓冢搬到另一座墓冢。
惠妃就这样一直看书看到傍晚,吩咐传膳之后,兰心禀说:“夫人,陛下来了。”
惠妃一怔,起身迎出去,御驾恰到柔嘉宫宫门前。
“陛下圣安。”惠妃一福,皇帝颔首:“免了。”
二人一并进屋,皇帝落了座,惠妃便去上茶,而后自己也在案桌对面坐下。
她笑了笑,问得客气:“陛下有事?”
“嗯。”皇帝点头,“那边的庙修得差不多了,你可以着手准备要带去的东西了,缺什么让六尚局去办。朕亲自来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朕亲自允可才能带出去的东西。”
需要皇帝亲自允可才能带出去的东西?
惠妃仔细想了想,想不到什么。
皇帝又问:“出宫前要不要先回家看看?等你开始修行,再回家就不太方便了。”
惠妃点点头,复又摇头,轻言道:“省亲安排起来也费人费力,不如请臣妾的父母进来一趟吧……恰在孝期,说他们进来凭吊太后也说得过去,免得落人话柄。”
“也好。”皇帝点头答应,二人便饮着茶各自沉默起来。
许多时候都是这样,说完了正事,便没什么其余的话可讲。惠妃常能看出皇帝在试着没话找话缓解气氛,但她仍不知该怎样接口。
或者反过来,在她偶尔想没话找话的时候,他也并不知该怎样接她的话茬。
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一直在后宫执掌凤印,和皇后的差别也就剩个名号了,但二人间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夫妻间该有的“心有灵犀”可言,每次都是有要事才会见面,说完了要事也就再没话讲。
越处越像是简单明了的君臣关系。
这般的静默又持续了好久。
在皇帝看向她打算起座离开的时候,惠妃终于又找到句话:“陛下……”
“嗯?”皇帝又坐回去。惠妃一瞧,便觉自己这找到话茬的时候太不是时候了。
她倒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近些日子,用不用臣妾教教阮娘子后宫的事?孝期一过,陛下也差不多要封后了吧……”
皇帝沉吟了会儿,淡笑说:“不用了,雪梨怀着孕,孝期又还有三年,近来让她好好歇着。后宫的事,日后她慢慢上手就是了,不急这一时。”
“诺,听陛下的。”惠妃垂眸应下,皇帝就起身走了。惠妃在他身后浅浅一福,抬眼间无意中扫见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愣了一瞬。
那个背影惯常的挺拔,在她刚入东宫的时候,曾经一度痴迷过。
而且……而且他确实生得很好看,面貌英俊气质硬朗,她从来无法否认这一点,就像她无法否认他是个很好的人。
——但这好像没什么用,她对他就是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他也是一样。他谢过她很多次,却显然并不喜欢她。
现在可算到了快终了的时候了,她要去修行去,而他有了阮氏。那个总开开心心的小姑娘,让她一度不懂她为什么总能那样开心的小姑娘,确实是挺招人疼的。
他容阮氏对后宫的事慢慢上手,大概意味着到了该上手的时候,他会愿意腾出闲暇帮帮她吧。
对别人都不会的。
惠妃稍稍叹出口气来,踱到案前打开盛着凤印的檀木盒看了看,叫来兰心:“送去紫宸殿吧,我方才忘了还给陛下了。”
.
修行的日子,似乎比在宫里过得快一些。
转瞬间就过了一年多,每天的事情依旧单调无趣,但是到底少了些压抑。
这处小庙修得挺清雅,院墙内四周种满翠竹,推门出去就是满眼碧色,晨间挂着寒露的样子看起来更诱人一些。
惠妃喜欢这些翠竹的心,甚至比礼佛时的心还要虔诚些。
葱郁竹林,这是武侠书里常会有的场面,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一阵疾风,接着便是几位大侠的对决。
——可惜了,这里没有竹林,翠竹只有薄薄一片,前面是院子、后面是院墙,更不会有大侠来对决。
但这并不妨碍晚风习习的时候,惠妃在石桌边品着茶、吃着茶点,望着翠竹痴想一阵子江湖。
蓦然间,身后的青竹传来一阵窸窣。
惠妃回过头去望了望,夜色中什么也看不到。她一笑,拿了只小碟子放了块点心,放到了几步开外的地上。
偶尔会有山上的小野猫或者小狐狸来造访的,她这样喂过很多次了。
几只常来的小猫她见过,现在大多能看到她也不躲了,有一只黑色的上回还一边观察着她的动静一边慢慢走过来,她伸出手去,小黑猫就让她摸头了。
至于小狐狸……则不曾见过什么“真容”,只偶尔看到身形知道是狐狸,绝对不会过来靠近她。
哪怕她远远的多看上它们一会儿,它们也会很警觉地溜走,一点都不知道谢谢她的点心。
惠妃将那碟点心搁到地上之后坐回原位,聚精会神地听着后面的动静。如果脚步声比较明显,就是狐狸,她就装不知道为好;如果轻轻的听不到什么,应该就是猫了,她可以转回身去逗上一逗。
少顷,一声十分清晰的脚步传入耳中。
惠妃浅一怔,旋即又一声。
……这不是小动物能发出的声音,沉重得像是人的脚步。
她后脊骤然一阵寒气,僵硬地缓缓回过头去:“啊……”
喊声刚一出喉又被自己噎住,惠妃错愕地看着对方在几步外栽倒,还真真切切地看到,她放在地上的那块点心上落了血点。
惠妃吓得一步都不敢动,直到从房中出来的兰心一声惊叫响彻寺院。
“这……这是谁!”兰心发着抖怔了一会儿,回过神后几步上前拉住惠妃就要往房里拽,“娘子进屋去,我、我去找御令卫……!”
山下是有御令卫守着的。
惠妃却猛一攥兰心的手腕:“你等等……”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得嗓音都有点发哑,交代了一句后又静了良久,才得以挪动脚步。
“娘子?”兰心面色发白地望着她,一时连要护她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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