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长歌走进亭子,眸光定在还微微冒着热气的茶杯上片刻转而看向小贩,问他:“不知小二哥因何叹气?”
那茶摊小贩在此地摆摊十年有余,见识过这世间无数种痴男怨女,只看了百里长歌一眼,他就下了定论,叹道:“姑娘,听我一句劝,莫将一腔真心错付那样的男人,凭你这一张容颜,天下等着对你好的人多了去了,你又何必身着嫁衣追赶出来?”
百里长歌好笑地摇摇头,问,“他离开多久了?”
“就在你来的前一刻。”小贩答。
原来他也在此地驻足了片刻吗?
百里长歌眯了眯眼睛,傅卿云不辞而别,显然是不想她来送,然而既然不想她来送,他又为何会在这个地方停留?
将目光定在那个还冒着热气的茶杯上,百里长歌抬手将茶杯挪开,果然见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写着:长歌,我走了,勿念。
勿念。
他早就料定她知道消息以后会不顾一切追出来,所以才在这里留下字条。
无力地靠着身后的柱子,百里长歌重重吸了一口气,皇后殡天,他孤立无援,如今一个人过去,必定是四面楚歌,他竟用这样的方式拒绝了她想帮助他夺位的心意。
“姑娘,天涯何处无芳草。”小贩抬起眼,就见到百里长歌手里拿着先前那个男人留下的字条,睫毛微微闪动,他以为她要哭,所以开口劝慰。
百里长歌恍若未闻,她站起身,准备原路返回。
虽然她现在去追,一定能追上傅卿云,但他已经留下了字条,就说明不想见她,既然这样,只能先回去以后再想办法助他了。
百里长歌打定主意,刚翻身上马,就见到亭子后的树林里钻出一个身影,刚痊愈的身子隐约能觑见孱弱的气息,面色微微有些苍白,唇瓣紧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在字条上留了什么话?”
百里长歌垂下眼定定看着叶轻默,似乎才三日不见的功夫,她憔悴了许多,双眼有些乌青,想来定是近日睡眠不足所致。
心下有些不忍,百里长歌轻声道:“公主你怎么来了?”
叶轻默继续面无表情,冷冷道:“你都能在大婚之日扔下皇兄穿着嫁衣不顾一切来追他,我作为他的未婚妻,为何不能来?”
“我的意思是……”百里长歌犹豫地指了指叶轻默身上单薄的睡袍,她竟着急到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跑来了!
“你看我现在狼狈吗?”叶轻默走近马儿,仰头看着她,继续道:“比起你如今精致的妆容,大红艳丽的嫁衣,以及你天生倾国倾城的这张脸,如今的我一定比街边乞丐还狼狈不堪吧?”
百里长歌无奈地看向她,“公主,要不要我带你回去?”
说罢冲叶轻默伸出手。
叶轻默视若不见,眼眶中蓄了一层云雾,冷嘲道:“阿瑾,你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光明正大恨你,嫉妒你的理由?”
百里长歌正色道:“嫂嫂,你犯不着与妹妹赌气。”
“嫂嫂”一词如同一根钢针,扎得叶轻默身子僵住,只听百里长歌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理解我和卿云哥哥的关系,但我可以认真告诉你,我爱的人只是叶痕,你的皇兄,从始至终,从没变过,而傅卿云,是我在这世上除了师父和叶痕以外最为亲近的亲人,我们之间只会是兄妹关系,我会不顾一切冲出来,自然有我的理由,我没有必要跟每个人都解释,然而你要我给你个恨我嫉妒我的理由,那么不好意思,我没有,你要恨要嫉妒要自动脑补我和傅卿云之间的种种,那你随意,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信我的人,不管我做了什么,他都不会怀疑,不信我的人,便是我说真话他都不会信。”
“你敢说在遇到皇兄之前你一点也没有喜欢过傅卿云吗?”叶轻默有些不甘心地问。
“敢!”百里长歌回答得坚定而决绝,“有何不敢!我若是喜欢傅卿云,十年前就不会跟着大小姐出府,更不会在义庄救下叶痕,与他成婚生子,便是我如今记忆尽失,重新再来一次选择的人依旧是叶痕,若是这些还不能说明我对傅卿云没有男女之情的话,那么公主你要恨我就恨吧!”
这番话,让叶轻默难以置信地呼吸顿住往后退了几步,“你说什么?小世子竟然是你和皇兄的亲生儿子?”
“是。”百里长歌点头,“所以从我回来第一天起,嘟嘟就认出来了,他一直管我叫‘娘’,只不过‘麻麻’这个称呼你们不懂而已。”
叶轻默原就苍白的脸更添灰白,“这么说,皇兄一直在等的晋王妃其实就是你?”
“是。”百里长歌继续点头。
“你……”叶轻默咬牙,面色不悦。
百里长歌知道她要说什么,接过话道:“这件事,卿云哥哥早就知道了,所以你不必说我欺骗他。”
最后的这句话,犹如致命一击,让叶轻默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自嘲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知道她和皇兄有了孩子,知道了她所有的过去,他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
“你回不回去?”百里长歌看了看天色,知晓自己再没有多余的时间耽误,微微蹙眉道:“要回去的话,我带你一程。”
“我……”叶轻默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刚才说的气话。”百里长歌下了马,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你的本性,我还不清楚么?你放心,你说过的那些话,我一句也不会记得,今日我大婚,要是再不走,可就真的要耽误吉时了。”
叶轻默闻言这才反应过来百里长歌如今还穿着嫁衣,她赶紧点点头。
百里长歌再不说话,拦腰将叶轻默抱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玉龙高扬四蹄从平坦的官道上飞驰越过。
由于时间紧迫,百里长歌将速度赶到最快,所以在突然转弯时并没有立即注意到前方多了一条拇指粗的绊马索。
待反应过来时,玉龙已经冲到跟前,一只蹄子被绊住,马儿身子倾斜,连带着百里长歌和叶轻默都没有坐稳,百里长歌失去重心,此时根本无法提起半分内力,叶轻默武功弱,更是难以自救。
在这人仰马翻的千钧一发之际,虚空里突然飞出一抹红影,似晚霞自天边来,艳了这一方砂石飞溅的狼狈之地。
腰间被一只手臂紧紧揽住,百里长歌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后微微皱眉。
这个气息,不是叶痕。
待稳下身子,百里长歌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仰头一看,顿时有些懵,“大……西宫少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她没记错,这可是大白天!
西宫良人自站稳后就一直看着她。
这是百里长歌头一次看到白天出现的西宫良人,以前没有仔细观察过,如今凑近一看,西宫良人竟然有一双漂亮至极的碧蓝色眸子,像一潭幽静的湖水,点缀了最纯真的颜色,里面除了她的影子再看不到其他。
只不过这双眸的轮廓隐隐有些熟悉。
百里长歌忍下心中那个大胆骇人的猜测,笑着冲他打招呼,“嗨!”
“你今天大婚?”西宫良人仿佛没有看见她方才的热情,问得简单粗暴。
下意识看了一眼因为方才的惊变被撕破一角的大红嫁衣,百里长歌咬唇点点头,“是,我今天大婚。”
“看来我没算错日子。”西宫良人像是肯定了什么事,稍稍松了一口气,对她伸出手,“我带你回去。”
“不……不用了。”百里长歌后退一步躲开他伸来的手,扯了扯嘴角,“我可以自己回去。”
西宫良人默了默,低眉看了看她身上已经被撕破的血色嫁衣,轻声道:“你的嫁衣坏了,我有一件,你若是喜欢,就拿去穿。”
听到这句话,身后救下叶轻默的面具护卫惊道:“少宫主,那件嫁衣可是留给少夫人的。”
西宫良人对于面具护卫的提醒仿若未闻,白玉手掌一招,立即有身着华服的婢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手上端着不知名材料制作的托盘,边缘雕刻了看不懂的古老图腾,托盘内,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大红色的嫁衣。
不用打开,只看那衣服的材质,百里长歌便知西宫良人的这件嫁衣绝世无双,因为她曾经听秋怜说过西宫良人耗时很多年爬上望天崖为未来的少夫人缝制了一套天下绝无仅有的嫁衣。
“西宫少主这是做什么?”百里长歌一退再退,直到后背抵上坚硬的石壁退无可退。
西宫良人一步步逼近她,却在唇瓣即将触碰到她额头的瞬间突然低下头看着她破了一角的嫁衣,蹙眉道:“这个,不好看。”
心中直翻白眼,百里长歌暗道不好看管你屁事啊!
“喂,你做什么?”从叶轻默的角度,看到的是西宫良人在轻薄百里长歌,她立即怒道:“你放开她!”
西宫良人对叶轻默的怒目视若不见,微微偏头,耳廓动了动,似乎听见什么东西,随后安静道:“听,设计将你拦截在这里的人,来了。”
百里长歌竖直耳朵听了听,却只听得到周围虫鸣鸟叫,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任何人走近的气息。
约摸盏茶的功夫后,前方果真传来了匆忙马蹄声,似乎还不止一人。
待那伙人走近,百里长歌才勉强看清,她顿时深深皱眉。
想到刚才西宫良人的话,她心中莫名涌上怒火,“皇太孙在路中间安置了绊马索,此举何意?”
叶天钰高坐在马背上,看着下面两道火红色的身影,他原以为站在百里长歌身边的人是皇叔,却走近了一看才知不是。
眸光凝在西宫良人一身血红纱衣上,叶天钰突然笑道:“本宫收到消息,今日长歌小姐大婚,却没想到新郎官并非十五皇叔,没想到……”
“叶天钰,你究竟安了什么心?”
他后半句还没说完,就被百里长歌狠狠打断,“你明知道今日我大婚,还让人在官道中间安置了绊马索,你可知方才倘若我和轻默公主从马背上摔下来,如今可能已经成了残废,你难道想背上谋杀皇婶的姑姑的千古罪名?”
“这你可冤枉我了。”叶天钰神色无辜,“如你所知,怀王前些日子的确在东宫,可就是因为今日你大婚,让怀王钻了空子逃了出来,我这不是正带着人前来搜捕吗?”
“按你这么说,怀王出逃怪我咯?”百里长歌怒目瞪着他,相较于叶天钰这番话,她更愿意相信西宫良人,那是一种从心底里生出来的信任,带着敬畏的成分。
百里长歌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才见过几面就会无条件相信西宫良人,但潜意识告诉她,西宫良人绝对不会害她。
叶天钰没说话,似笑非笑的眼底,是一望无际的荒凉,一直凉到心脏。
“长歌,你能不能讲讲理?”叶天钰眼神突然哀凉下来,“你不能这么不公平因为喜欢皇叔所以他的一切都是对的,因为讨厌我所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别逗了皇太孙。”百里长歌突然笑道:“我不讨厌你,一点也不讨厌,真的。”
叶天钰神色一动,却听她又道:“讨厌你这样的人太费精力,我完全没必要。”
叶天钰脸色一黑。
百里长歌已经挣脱了西宫良人的束缚,走过去将叶轻默扶到已经站稳的玉龙身边,运功提气纵身一跃再次将叶轻默带上马背,玉龙乖巧地跨过绊马索,这才开始扬蹄开跑。
百里长歌突然转过身,大声道:“不过,倘若待会儿皇太孙能活着回来的话,记得来喝喜酒,我和晋王殿下会很欢迎的。”
叶天钰捏紧拳头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光定定凝在西宫良人身上,许久才开口凉凉道:“大梁的列祖列宗寻找了这么多年的语真族人,今日竟然让本宫撞见了少宫主,我是不是该说声幸会?”
西宫良人一改方才对着百里长歌时柔和的面色,碧蓝眸子里迸发出冷光,唇角翘起嘲讽的弧度,“皇太孙该说这一切是刻意安排的巧合。”
叶天钰浓眉一扬。
西宫良人继续道:“你这一出连环计安排得甚好。”
叶天钰拱了拱手,“望少主解惑。”
西宫良人冷笑,“将南豫国书压到今日五更放出消息,打傅太子和大祭司一个措手不及,那二人想都没想就出了城,你拿捏准了百里长歌会因此追出来,所以让人在这个地方安置绊马索,目的在于利用她的受伤引出藏在暗处的我。”
“少宫主果然聪慧得让人折服。”叶天钰抚掌笑道:“不愧是语真族的人,让我叶氏一族找了近百年。少宫主不准备带我去宫里坐坐?”
“哪个宫?”西宫良人勾起半边唇瓣,“凤仪宫、钟粹宫还是紫宸殿?”
“自然是夜极地宫。”叶天钰冷冷勾唇,“这座宫殿可比你口中那些宫好看多了也好玩多了。”
“夜极地宫有个规矩。”西宫良人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渍,“凡是外族人进去玩都要留下一样东西。”
“哦?”叶天钰挑挑眉。
西宫良人继续道:“寻常人留下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但皇太孙比那些人尊贵多了。”
“所以?”叶天钰继续挑眉。
“你得留下一条命!”
随着西宫良人话音刚落,两边树林里突然发出弓弦紧绷的吱吱声,仿佛只要叶天钰一挥手,两边便会射出漫天箭雨飞花。
“皇太孙很喜欢打群架。”西宫良人冷冷勾唇,话音没落,整个人已经点地而起,血红广袖扫出冷冽阴风。
与此同时,两边树林里唰唰飞出的箭雨沉黑如乌云。
方才救下叶轻默的面具护卫和端着托盘走出来的婢女立即同少主一起投入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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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皇太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个地方?”回来的路上,叶轻默不解地问她。
“叶天钰的目标是方才那个红衣男子。”百里长歌心急如焚,眼见着吉时就要到了,她再度加快速度。
“为什么?”叶轻默满脸惊讶。
“他是语真族少宫主。”
叶轻默倒抽一口气,嘴里喃喃道:“语真族……那个人竟然是语真族?”
百里长歌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叶轻默的反应,然后问她,“怎么样,你们叶家是不是对这个种族的人恨之入骨?”
“我的确曾经听父皇说过。”叶轻默道:“不过我以为那只是传说,却没想到这世上真的有语真族。”
百里长歌心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不多时,二人终于到达武定侯府,百里长歌迅速让人套了马车带着叶轻默回宫换衣服,她则悄悄进了府。
与此同时,叶痕的鸳鸯绣帕已经完成,他此时正背门而坐将绣帕递给百里敬和红月过目。
秋怜眼尖,瞥到外面闪过一阵风便知是大小姐回来了,她心中一喜,悬了好久的心终于沉沉落下来。
外面的百里长歌却犯了愁,出去一趟,嫁衣都被损坏了,重新找一件也不是不可以,但这件是叶痕亲手绣的,倘若让他发现她私自换了嫁衣,指不定今日的大婚得泡汤。
咬牙踌躇片刻,百里长歌一跺脚,换就换,大不了到时候忍着给他骂两句。
这样打定主意,她就像悄悄往扶风阁开溜。
叶痕眼皮都没有抬,懒懒出声,“回来了?”
她这一问,众人顿时被他吓得脸色骤变。
秋怜更是扼紧了呼吸,勉强镇定问:“殿下您在说什么?”
叶痕不再出声。
百里长歌却顿了脚步,她知道叶痕发现了自己,如果视若不见继续去往扶风阁,那么他铁定生气。
眼珠子转了转,她只得回到外面站着,轻声回答,“嗯,回来了。”
红月一拍脑袋,恨不能找块豆腐撞死。
秋怜嘴角一抽,心中直埋怨大小姐这个时候怎么能站出来承认?
“秋怜,重新准备帮大小姐沐浴更衣吧!”叶痕抬起头来吩咐。
“啊?”秋怜难以置信,晋王殿下一向爱喝醋,今日怎么改了常态?
众人包括百里长歌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正当人人各怀心思各自猜测时,叶痕才幽幽道:“我早料到大婚这日不会一帆风顺,所以准备了两套嫁衣,也料到你今早必然会不顾一切冲出去把嫁衣弄脏,所以让人把那一套也带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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