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惟闻声一惊 ,转身一看果然就是景渊,一袭淡清长衫,黑发用同色布带绑在脑后,几丝碎发略略遮住了带着怒意的桃花目,依旧黑发朱唇妖娆,然而被这一身朴素的打扮冲淡了几分,看似平易但不缺惊心动魄之处,湛湛的桃花眼就那么冷冽地瞥你一眼,浮光潋滟,幽深如海。
见顾桓不语,而阿惟 惊讶地看着他,景渊冷冷道:
“你说我和 你是经历过生死胜过兄弟的朋友,把我带到品山书院,可从来不说我是谁家在哪里;如今好了,有个疯女人说她是我的妻子苦苦纠缠,你说,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什么疯女人?”
“那个自称阿一的女人!”
阿一见到景渊了?阿惟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道:
“景渊,你------”阿惟本想问你究竟怎么了,却被顾桓打断道:
“我和你本就约定好,三月为期,若那时你还记不起我便带你家人来见你;现在她来了,你想知道什么过往,问她就好,她的确是你的妻。”
景渊嘴角抿了抿,神色不悦之极,“你说是她便是了么?”
顾桓笑了,回道:“你说不是便不是了么?迟些等你叔公来,你想否认逃避都没有借口了。”
景渊脸色变了变,“我不记得她了。”
“再不记得,她也曾是你放在心底的枕畔人,你无法改变过去。”
“那我就干脆给她一纸休书!”景渊冷哼一声就要离开,顾桓叫住他,从怀里取出一信封递给他,说道:
“何必麻烦?要休书这里就有一封。本就是出自你的手笔,你不妨重温一下,若是你能狠得下心来给她以断绝关系,那就悉随尊便。”
景渊接过信封,迟疑了一瞬,便把信封拢入袖中转身离去。
见阿惟一脸的焦急疑问,顾桓便把事情的大概说了一番。
德宗没有赐景渊一死,但是让他喝下了皇家用来处理重臣的秘药“三月渡”,“三月渡”会让人忘记前尘旧事,药性不算浓烈,若服用得少,三月后便会记得大部分的事情,但反之三月后仍是记不起的话,那么这遗忘便是一生。景渊替徳宗夺遗诏放火烧长公主府这些事本是皇家秘辛,景渊与司马氏没有血亲关系,徳宗多番赐婚也是为了要把景渊变成皇族中人,没想到他就连兰陵侯的世袭爵位也不要,所以德宗也只能这般处置他。
那封休书,本是放在昏过去的阿一身上的,顾桓在把阿一送去广陵前便拿起了这信封。
本就非景渊所愿,他亦不想阿一伤心。想着三月后或许景渊能记起一切,再到广陵见阿一,于是捏造了个出使的事由来让阿一安心,却不成想被阿惟认出字迹来了。
“若他三月后根本什么都记不起呢?”阿惟问。
“景老神医已经带着郁离去寻可配制解药的药材,会在下个月月末前赶回来。若是找不到药,也只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毕竟,能留景渊一命德宗也算是开恩了。”
“那阿一她怎么办?”阿惟心下感慨,本以为自己最为悲苦,不料阿一也这般地磨难连连。
“你猜景渊会把休书给她么?”顾桓若有所思地一笑,“或许我们都担心得太多了。”
一个人的记忆和一个人的感情,也许根本就是两回事。记忆存在于脑海中,而感情活在自己的心上,往往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种习惯,进门口先迈左脚的人不管记忆在不在,这种习惯都不是轻易能改变的。
景渊果然没有把休书给阿一。
那信封既轻而薄,不知怎的拢在袖里却沉甸甸地,拿在手里却像烧灼般心里难受。他回到书院里提供给夫子住的厢房,关上门才把信拿出打开。
字迹清劲挺拔带几分魏晋风骨,果然是自己写的,然而笔力极深,每一转折处都仿佛顿过笔,矛盾过、犹豫过,无时不想凝滞下来一般,分明是休书,可每个字的一笔一划都在不忍和迟疑。
“景门兰氏阿一,入门后常对夫君恶言相向......不事翁姑,多年来一无所出,无子......”再往后看,他的呼吸渐渐紧迫起来,屋里的空气突然地稀薄,窒闷得难受,尤其当视线落再那溅开的墨点上时,心蓦地被揪住一样。
云洲珍贵的贡品独山宣纸上,那点墨,早被化开,渲染了浅淡一片。
是什么冲淡了那点墨?
他的脸色变了变,不敢再想下去。把休书折好放在枕下,他坐在床沿,沉思半晌后叹了一口气,起身推门出去。
一夜无事,诡异得过于安静。
第二天一早,景渊洗漱后送早膳的小学童就来了,他一边把食盒里的糕点拿出来一边说:
“夫子,昨日那疯女子冒认师母的事情被院士大人知道了。”
“哦。”景渊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学童以为他还在为昨日的事情不痛快,于是继续道:
“听说现在说要把她赶走呢,还骂了熊总管一番,虽然那女子怎么看怎么可怜,不过这样一来也就省得夫子烦恼呢!”
“赶走了?”
“听说不肯走,苦苦哀求来着,说自己不能丢下夫君一人什么的,唉,真是的,难道她是看夫子你人品好可欺负所以继续招摇撞骗?院士大人向来以铁面冷血著称,怕是不过三刻钟她便被扫地出门了......”
面前的早点一下子变得滋味全无,景渊拿起书便出门往玄林院方向走去,急得那小学童在身后大喊着让他回去用膳。一路上不少白衣学子都极有礼貌地向他打招呼,玄林院很快进入视线之中,正要抬脚跨入门槛却又缩了回来,从刚才起他的心里就一直有个声音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尤其在此时,他觉得简直就是烦透了!
于是索性转身大步流星向颐福堂走去,远远就看见书院大门开着,十多人推搡着正要走出大门,而落在最后的不情不愿地被推了一把险些踉跄倒地的人身影纤弱,一想便知就是阿一。
心下无端一紧,追上去一手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回带,回复了女装,穿着一身青衣襦裙月白半臂小衫的阿一愕然抬头惊讶地看着他,他冷哼一声道:
“不是说自己是我的妻?怎么敢说走就走,心虚么?”
那些人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惊得下巴掉了一地,不是吧,敢情玄林院这位新贵是来跟这可怜女人算账的?
“不是的,”阿一连忙摇头,昨夜阿惟已经把事情源源本本告诉她了,她伤心难过之余也渐渐接受了景渊忘了她这样的事实,“是我错了,我......”
景渊根本不给机会她说下去,不由分说地扯着她就往自己住的院子而去,颐福堂的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对被挟持而去的阿一表示同情,也有气愤的骂道:
“这可怎么办?说好了跟大家下山买菜,现在该她拿的那些谁来帮她拿?”
“你没看见景夫子的脸色?真是可怜啊,忆夫成狂偏碰上个不肯善与的主儿,你就少跟人计较了!”忠厚老实的掌勺陈老三叹道。
他们不知道,可怜的该是景渊才对,他以为阿一是要被赶走了才不顾场合地发飙把人带走。阿一被他带到他的院子前,心疼而不知所措地望着他,道:
“你别生气了,昨天的事你说不是就不是好了,不要把我赶走,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你不喜欢,我便不去打扰你......”
那目光看得景渊心下蓦地恻然。
“院子脏了,把它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有,这些木樨花要修剪好,水缸里的水必须是满的;还有,青石凳子桌子都要擦干净了,午膳前要全部做好,听见了没?”
“哦。”阿一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应了一声,看着他姿态潇洒高傲地负手大步离开。
授课完毕时已是快到午时,景渊被一众同僚拉去共用午膳,回到自己的院子时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震,石凳子桌子的确干净了,湿淋淋的大片水渍,水缸也果然满了,水都满溢了出来,地上的确一尘不染,都是水,像夜半遭了雷雨沟渠淤塞,把地面弄得泥泞不堪。最为惨不忍睹的是那木樨花,有如遇上百年大灾般片叶不留,景渊满头黑线,愤怒的目光像锋刃般锐利,搜寻着那始作俑者。
她正背对着他低着头弯着腰在水井旁去弄那被她不知如何就撞散了的木桶,他黑着脸走过去拎起她的衣领把她整个儿提起来扔到厢房前唯一干燥的走廊上,盯着她怒道:
“你不是说你已为人妻吗?怎的连这种最简单的家事都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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