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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英雄完结(中)

2021-08-29 作者: 何必满座

英雄。

黄旗红旗

──以下细节,无名从老仆那里听说。

──老仆是一个非常沉默的老人,将飞雪从小带大,陪飞雪行走江湖。飞雪的父亲很早便战死了,老仆既是仆,也像父。

──所以,飞雪在外人面前虽刚烈好胜,甚至对恋人残剑都不遑让,可她柔弱一面,却不对老仆掩饰,会在老仆面前流露。

「嚓」,火石擦着火绒,点亮烛火。光晕扩散,照亮整间屋子。

飞雪端坐在屋子中央,老仆恭敬地跪在她面前,捧着女主人决战的行装。

雪白战袍,同那把飞雪剑!

天已将明。

与无名之战快到!

飞雪缓缓站起,对着铜镜开始更衣。她动作很轻,也很稳。她是身经百战的剑客,这套仪式,已不知重复过多少遍?她只是慢慢理顺云鬓,细心抚平战袍的皱褶。

然而,一旁低头的老仆,知道沉默中蕴藏着不平静。

老仆没有看,却察觉飞雪的手悄悄颤抖。

老仆清殿

雪为什么抖。

这一战,对飞雪很重要。

飞雪从学剑起,志向便是刺杀秦王,而成功与否,便在於明日无名的一剑。

若骗过旁观秦军,无名即可上殿。这一战,没有悬念,飞雪要故意败,唯一的悬念是无名快剑会不会失误?失误了,飞雪便死!

老仆替飞雪想了这许多。

老仆甚至想,如秦军怀疑,无名会不会真把飞雪杀死呢?

但老仆只是想,什麽都没有说。

飞雪已穿戴好,也默默看着老仆。

过了片刻,飞雪缓缓说话:「我六岁学剑,你便替我捧剑,想求你一事。」

老仆不说话。

飞雪补充说:「这件事,有危险。」

老仆仍不说话,只轻轻摇头。

老仆摇头,有两重意思:一、你说什麽事,我都会答应,你不用说危险;二、再危险,能比你接无名快剑更危险吗?

老仆表达的方式很特别,但飞雪明白,於是飞雪盯着他:

「今日战毕,你捧着剑,随无名去。」

老仆看飞雪的眼光有疑惑?

飞雪郑重拿过两面叠好的旗子,递上,解释:

「秦国不会为难你这个下人。无名行刺成功,你打红旗回来;若他失败,举黄旗!」

飞雪如此布置,难道迫切要知道无名行刺的消息吗?

老仆却不关心这个问题,说:「姑娘今日若不慎身亡,报信何用?」

老仆还是控制不住,忧虑飞雪的安全。

老仆的声音哽咽!

飞雪的目光盯着老仆,却愈坚定。

「那我在天之灵,见红旗也会含笑!」飞雪说。

老仆噙泪点头,缓缓接旗珍藏入怀。

──老仆後来对无名如是说。

──无名便也对秦王如是说。

天空阴霾,秦军壁垒森严,密不透风的铁桶阵。

狂风低吼,吹动旌旗。黑色秦军铁盾连环,围住两名决斗者。

飞雪,无名!

飞雪白衣飘飘,盯着无名,意味深长。

无名沉默握剑,眼中是旁人难以觉察的痛苦。

飞雪从怀里掏出丝帕,一扬。

丝帕缓缓飞落,飞雪剑随之出手!

飞雪:「出你的剑!」

无名凝神,举剑迎战。

──无名告诉秦王,铁桶阵之战阵内的情况,与秦王想像的相仿,没有太多出入。

──无名告诉秦王,当时外面确实有人冲阵,是残剑和丫鬟如月,秦王也猜对了。

──无名告诉秦王,秦王唯猜错了一点,即残剑冲阵的动机,秦王认为出於爱情,其实不是。

原野上,铁桶阵森严围起,像黑沉沉的礁石。

两个摇晃的身影,从风沙中赶到阵前。

残剑,同搀扶他的丫鬟如月!

残剑咋夜被重创一剑,可果然如他对飞雪所说,踉跄赶来!

不是帮助无名刺秦,而是要阻止!

可是,已经晚了!铁桶阵围着严严实实,像黑色的城,挡在前方,不能进去!

残剑从如月怀里夺过剑,焦急、奋不顾身地踉跄前冲。

铁桶阵盾牌之间,突然裂开缝隙,众多黑色箭头对准残剑,开始快速、凶猛地「嚓嚓」发射。

密箭笼罩残剑,一枝箭穿过残剑挥舞的断剑,扎在他肩头,将他射倒。丫鬟如月用短刀替主人挡箭,冒死将残剑拖回。

两人回到原地,前方箭停了。

残剑望着森然铁桶阵,攥住肩头箭,一咬牙,将长箭拔出。

这一下,痛彻心肺,使他几乎晕厥。

他站起来,望着枪戟林立的秦阵,忧郁的眼神中有不可磨灭的意志。

──无名告诉秦王,残剑冲阵情形,虽略逊於秦王想像的惨烈,但却有另一种坚定!

──无名告诉秦王,身为谋刺秦王的前刺客,残剑这一次,竟然是为秦王在冲!

──无名告诉秦王,没有人知道残剑的痛苦!残剑爱飞雪,但也不愿放弃内心的信念!

残剑咳着,拖着伤躯病体,再度举剑。

如月拉住他:「主人,飞雪姑娘心意已决,你要叁思!」

残剑身体摇晃一下,这显然是他心里最大矛盾,他脸上现出痛苦、剧烈的斗争,肩上的血在渗出,手也在抖!然而,他终於下定了决定,举着剑,朝着黑压压森严的秦军冲去!

阵中,密密黑色箭头露出,等残剑靠近。

秦军低吼,发出秦啸,箭飞如雨,残剑又中两枝长箭,不能再上一步!

如月一边哭,一边将残剑拖回。

残剑躺在地上,他勉强举手,可已没有力气给自己拔箭。

残剑:「替我拔箭!」

如月绝望地跪下了。

如月:「主人,不能再去!」

残剑:「替我拔箭!」

残剑用剑指如月,又怒喝一句!

残剑声音里,是不可违抗的意志!如月的心碎了!可是,她必须听从主人!她浑身颤抖着,双手握住箭,死命一拔。

残剑闷哼一声,满头冷汗,他吐口气,转过头。

残剑:「再拔!」

如月闭眼,噙住泪,攥住箭,再一拔!

第二枝箭!

残剑提着剑,让如月扶着站起来。

他已经冲不动了!可他咳嗽着,盯着前方黑森森的铁桶阵,

他一步步、慢慢地迎上去。

只为他与飞雪不同的信念!

──无名说,残剑冲阵本意,是在无名出剑之前,喝阻无名和飞雪。

──无名说,可残剑不想一想,秦军铁桶合围,即使冲进,怎麽能退出呢?

──无名说,人们都说残剑痴,也许这正是残剑痴的表现,又也许,残剑意志之痴中,同样包含了秦王说的情痴,残剑是怕飞雪被无名误杀。

──无名说,残剑在外冲阵,自己和飞雪在里面都听见了!

剑卷起的碎帕雪花飞舞,飞雪转个圈,看着无名。

秦军不知情,仍用特有的秦啸,给无名助阵。

对面,无名感受到压力。

无名迟迟不肯出剑,是怕会有偏差,伤飞雪性命,可风把外面隐隐喧哗传来,情形紧急,已不容拖延。

飞雪坚定的眼中,也有不易察觉的感触。

只等无名刺出一剑,不论生死,她毕生的信念,便要托付给无名。

这是英雄的落寞,悲喜复杂的交集!

她也意识到残剑在外面!

她催促无名:「出你的剑!」

无名会意,这句话,在场之人,只有他能解。

飞雪突然催动雪花,扑向无名。

飞雪:「出你的剑!」

无名瞳孔收紧,跃起出剑。

剑鞘脱出,快剑在空中逼近飞雪。

雪花中,飞雪没有举剑。她脸上,是奇特的宁静!

无名全神贯注!

「嚓」!快剑命中飞雪胸膛,将她刺穿!

剑凝在无名手中。

他与飞雪面对面,贴得很近。

血染红飞雪洁白衣裙,但飞雪竟微微地笑,她侧耳,在聆听外面的动静。

因为这一剑刺完,她的心愿就要得偿,残剑也再不能阻拦!

她不愿被残剑阻拦,她的意志终於胜过了残剑!

「好剑。」飞雪轻轻说。

然後无名撤剑。

然後飞雪倒下。

无数碎雪,慢慢飘落。

无名不动声色,知道这一剑刺得非常精确。

无名不动声色,又听了听外面的寂静的风。

无名不动声色,也听出残剑停止了攻击。

无名虽不动声色,可内心却在感慨:飞雪和残剑,这是他见过最奇特的情侣!一个在里,一个在外,都为自己的信念不惜性命,而两人目的,截然不同!

风呼啸,路迢迢。

沙尘弥漫,衰草连天。

车轮吱哑、吱哑转动,辗过黄土。

无名在车上执着绳,背後是捧着飞雪剑的老仆。

无名刺杀秦王的计划已经完成大半,再无障碍,只待回到秦国,去上殿十步。

然而,风迷人眼,无名眯起眼──

无名的眼神变得冷酷,因为发现障碍:

一柄剑!

重剑兀立,插於旷野。

路旁的亭中,坐着眼眶凹陷的残剑!

风吹散残剑的发髻,露出他的脸,那是忍受着巨大折磨和内心斗争的脸!一夜一天,他力气被数处伤痛损耗,已近衰竭,但眼里射出的光,有最後的坚毅!

对面,无名拉紧绳,将马车停住了。

黄沙掠动,衣袂飘飘。

残剑盯向无名,目光慑人,然後慢慢从亭中出来。

无名冷酷不语,也缓缓走下马车,握剑站住。两大剑客,近在咫尺!

残剑慢慢向无名行礼。无名诧异。

残剑从没有向无名行过礼。无名初到书馆求字时,向残剑行礼,残剑未回礼;无名於藏书阁恳求残剑飞雪帮助刺秦时,又行礼,残剑仍不回礼。

但现在残剑主动行礼。

大礼。

最重的礼!

残剑行完礼,目光更深沉。

残剑说话!

「求你一事!」

「求我何事?」

「请你放弃。」

「放弃什麽?」

「放弃刺秦!」

五句话,两人像出了五剑。残剑一句比一句诚恳,无名一句比一句冰冷!

无名接过残剑最後一句话,像接住沉重的一剑!

无名冰冷的目光中,透出怒火,他开始还击!

无名:「你可知,我是赵人?」

残剑:「是。」

无名:「你可知,秦国正在攻赵?」

残剑:「是。」

无名:「难道,秦王不是赵国敌人?」

残剑:「是。」

无名:「赵国敌人,难道不是你我敌人?」

残剑:「是。」

无名怒不可遏!

无名:「那你在向着谁说话?如何配得上你手中之剑?」

残剑一震,目光缓缓落到握着的剑。

厚重古朴,雕有花纹的剑鞘,藏有怎样的往事?

残剑惨然一笑道:「你的话,飞雪也曾这样问我!」

风吹过,残剑的思绪显出惆怅。

风吹过,残剑的眼睛望向远方。

残剑所有的故事,都开始於那个安静的雪夜,漫天飞雪,洁白无垠,残剑的头、身、剑都蒙上了一层白。

雪在他的脸上静静融化

然後,一把剑突然向他刺来!

这个故事,天下剑客都听过了,大家都知道如下叁件事:

一、这一剑很美,一剑刺出,万点雪花。

二、刺这剑的是飞雪。

叁、残剑爱上飞雪。

但──

残剑却从没有对人讲过。

初恋的时光,总是最美,美得不可以让别人分享,因为别人不会懂。

残剑的初恋如下──

那是他最苦的一夜,他行刺未遂,身负六处剑伤,从秦国潜回赵国。

他站在雪地里,急愤交加,苦心揣摩剑法。

他忽然被人袭击,本能出剑招架,断剑举起,暗光沉沉。那时他的剑法尚未练成,已浸浸然有暗夜之势。

他听到对面女子轻轻「咦」了一声,更催动雪白长剑,如疾风暴雪般袭来!

他不说话,只招架。满腹郁愤发

不出,他觉得自己的人有残意,剑法也残。残,是因壮志难酬。

对面的女子忽然收剑,说:「你的剑法很苦!」

「不,」他说,「残。」

「残,」那女子笑盈盈说,「是无人配合。」

她平平一剑刺出,又说;「你看这一剑如何?」

这一次,残剑看清了!

不是看清她的剑势,而是看清她的──人!

美!

美是一种怎样的美?

或者说美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美就是一种心动,因为美需要人来欣赏,叫审美。

美就是一种天然,好像花,好像雪,静静地开,静静地飘,即使无人欣赏,也仍然美。

美就是一种默契,这种感受最难表达,因为那独一无二的美,彷佛为你而生,彷佛为你而美。

残剑看到了!

残剑欣赏了!

残剑觉得那女子的美像雪!

残剑觉得那女子像早等在这里!

她为他而美,他也为她而生。

於是,残剑表达:

他也平平一剑斩出──

带动暗夜,竟然与那女子的剑意很默契!

他觉得自己要说的意思都在这一剑之中!

他看到那柄飞雪剑,其实已猜到那女子叫飞雪。飞雪在赵国名声很大,只要是剑客,不可能不知道飞雪。

他知道,但他不说。

而飞雪看到他举起的断剑,同样早猜出他是残剑。残剑的剑,在赵国独一无二,人也独一无二。孤身救四城,八百里袭刺秦王,残剑的侠义之举,赵国谁人不知?

飞雪知道,但她也没有说。

飞雪只刺出一剑。

残剑也回斩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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