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当年对东华的放手是对他们的一种成全,但她也没有想过姬蘅会在大婚这一天放东华的鸽子,从这个层面来说,她内心里着实有几分佩服姬蘅。不过兜兜转转,他们二人在这个梵音谷中得以重逢,有这种缘分实在感天动地。站在一个旁观的角度,其实若东华事到如今仍然喜欢姬蘅,那他们二人在一起也是一桩佳话。毕竟连四海八荒渠道最多、消息面最广的小燕都说过,姬蘅是东华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段情,不能因为她自己同东华没有什么缘分,就私心希望东华一生都孤寂一人才好,这种小娘们儿的思想,不是她青丘凤九作为一荒之君的气度。
她心中有了这样的思虑,顿时觉得风轻云淡、天地广阔,对自己这么顾全大局顿生几分敬佩。
不过,一码归一码,东华作为一个长辈,随意将她这个小辈丢弃在谷中遇险之事依然不可原谅,这一码她觉得她还是应该继续记恨下去的。
但这些,其实都并不那么重要,此时,更加重要的烦心事是另一件——她未入宗学的决赛,那么,如何才能得到只奖给优胜者的频婆果呢?得不到频婆果,如何才能救叶青缇呢?难不成,只有偷了?偷,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那么,要不要把小燕拖下水一起去做这件危险但是有意义的事情呢?她考虑了一瞬,觉得保险起见,死都要把他拖下水。
但是,能偷到频婆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棵树虽然表面像是无人看管,但据相里萌的内线消息,树四周立着四块华表(若谁信了它们果真是华表,谁就是天下第一号傻子),四块巨大的华表里头各蹲了一条巨蟒,专为守护神树,若是探到有人来犯,不待这个人走近伸手触到果子皮,咔嚓一声,它们就将他的脖子咬断了。相里萌在同她讲到这一段时,抬手做了个拧脖子的手势,同时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中还扫过一星寒芒。凤九的背上顷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件事情的危险性。
凤九考虑,虽然他们二人中有个小燕法术高强,但尚未摸清这四条巨蟒的底细,若是让小燕贸然行动,被巨蟒吞了……她思考到这里时还正儿八经地端详了小燕一阵,瞧着唇红齿白的他一阵惆怅,觉得要是被巨蟒吞了,他长得这么好看也真是怪可惜的。
凤九打定主意要想出一个周全的计策。
她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的晨曦划过远山的皑皑瑞雪,她依然没有冥想出什么名堂来。却听说一大早有一堂东华的茶席课,课堂就摆在沉月潭中。凤九的第一反应觉得该翘课,用罢早饭略冷静了些,又觉得她其实没有欠着东华什么,躲着他没有道理,沉思片刻,从高如磊石的一座书山中胡乱抽了两个话本小册,瞧着天色,熟门熟路地逛去了沉月潭。
茶席课授的乃布茶之道。在凤九的印象中,凡事种种,只要和“道”这个字沾上边,就免不了神神道道。但有一回她被折颜教训,其实所谓神道,是一种细致,对细节要求尽善尽美,是品位卓然和情趣风雅的体现。不过,东华的神道,显然并非为了情趣与品位,她一向晓得,只因他着实活得太长久,人生中最无尽的不过时间,所以什么事情越花时间越要有耐心,他就越有兴趣。譬如为了契合境界这两个字,专门将这堂茶席课摆到沉月潭中,且让一派冬色的沉月潭在两三日间便焕发浓浓春意。其实说真的,在他心中,境界这个东西又值得了几斤几两,多半他是觉得这么一搞,算是给自己找了件事做好打发时间吧。在这一点上,她将东华看得很透。
但凤九今日记错了开课的时辰,破天荒竟然来得很早。
沉月潭中杳无人迹,只有几尾白鱼偶尔从潭中跃起,扰出三两分动静。凤九凝望着水月白露的树梢上新冒出来的几丛嫩芽,打了个哈欠,方圆十里冰消雪融,春色宜人。她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几个哈欠后理所当然地被浓浓春意拂出瞌睡来,一看时辰似乎仍早,绕着潭边溜达了一圈,拣了处有大树挡风又茂盛柔软的花地,打算幕天席地地再睡个回笼觉,顺便继续思索如何顺利盗取频婆果这桩大事。
躺下不足片刻,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渐近。耳中飘进那个声音时,凤九以为尚在梦中还没有醒来,恍惚好一阵才想起,自己刚躺下没多久,根本来不及入睡。这个声音的主人,在回忆中想起她时,只觉得已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符号,现在才晓得符号要逼真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声音的主人正是姬蘅,莺啼婉转与三百多年前毫无二致。凤九不明白,为何她的面目身形都在记忆中模糊,唯独声音让自己印象如此深刻,深刻得姬蘅她刚一喊出“老师”这两个字,自己就晓得是她。
既然姬蘅喊了一声老师,来人里头的另一位自然该是东华。
凤九小心地翻了一个身,听到几声窸窣的脚步后,姬蘅接替着方才的那个称呼续道:“老师今次是要煮蟹眼青这味茶吗?那么奴擅自为老师选这套芙蓉碧的茶器做配吧。虽然老师一向更爱用黑釉盏,显得茶色浓碧些,但青瓷盏这种千峰翠色衬着蟹眼青的茶汤,奴以为要平添几分雅淡清碧,也更加映衬今日的春色。”东华似乎嗯了一声,纵然算不得热烈的反应,但凤九晓得他能在检视茶具中分神来嗯这一声,至少表示他觉得姬蘅不烦人。不,传说中他一直对姬蘅有情,那么这一声“嗯”,它的意思当然应该远不只这一层,说不准是相当赞赏姬蘅这一番话里头的见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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