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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解脱

2021-09-03 作者: 当年明月

可光是老板同意是不够的,群众基础太差,没人推举,你总不好意思毛遂自荐吧。

事情到这里就算僵住了,但张璁先生还是有指望的,因为皇帝陛下的手中还有一项特殊的权力,可以让他顺利入阁,这就是中旨。

所谓中旨,就是皇帝不经过内阁讨论推举,直接下令任免人员或是颁布法令,可谓是一条捷径。但奇怪的是,一般情况下,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而其中原因可谓让人大跌眼镜——皇帝愿意给,大臣不愿要。

明代的官员确实有几把硬骨头,对于直接由皇帝任命的官员,他们是极其鄙视的,只有扎根于人民群众,有着广泛支持率的同志,才会得到他们的拥护,靠皇帝下旨升官的人,他们的统一评价是——不要脸。

考虑到面子问题,很多人宁可不升官,也不愿意走中旨这条路。

但你要以为张璁先生是碍于面子,才不靠中旨升官,那你就错了。张璁先生出身低微,且一直以来强烈要求进步,有没有脸都难说,至于要不要脸,那实在是一个很次要的问题。

之所以不用中旨,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怪只能怪张璁先生的名声太差了,皇帝还没有任命,内阁大臣和各部言官就已经放出话来,只要中旨一下,就立刻使用封驳权,把旨意退回去!

事情搞成这样,就没什么意思了,会推不可能,中旨没指望,无奈之下,张璁开动脑筋,刻苦钻研,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虽说在朝中已经是人见人厌,处于彻底的狗不理状态,但张璁相信,他总能找到一个支持自己的人。经过逐个排查,他最终证实了这一判断的正确性。

那个可以帮助他入阁的人就是杨一清。

杨一清可以算是张璁的忠实拥护者,当初他听说张璁议礼的时候,正躺在床上睡午觉,也没太在意这事儿,只是让人把张璁的奏章读给他听,结果听到一半,他就打消了瞌睡,精神抖擞地跳下了床,说出了一句可怕的断言:

“即使圣人再生,也驳不倒张璁了!”

虽然这话有点儿夸张,但事实证明杨一清是对的,之后他成为了张璁的忠实支持者,为议礼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到了入阁的关键时刻,张璁又一次想起了这位大人物,希望他出山再拉兄弟一把。

杨一清答应了,对于这位久经考验的官场老手来说,重新入阁玩玩政治倒也不失为退休前的一件乐事。

怀着这种意愿,杨一清进入了内阁,再次投入了政治的漩涡。

事情果然如张璁等人预料,嘉靖皇帝一下中旨,弹劾的奏章就如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朝中骂声一片。

但群众再激动,也抵不上领导的一句话,在杨一清的安排下,皇帝的旨意顺利得到了执行,张璁终于实现了当年萧半仙的预言,顺利入阁成了大学士。

张璁终于心满意足了,他对杨一清先生自然是感恩戴德,而杨一清也十分欣慰。二十年前,张永帮了他,并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二十年后,他给了张璁同样的待遇,使这个小人物达成了最终的梦想。

但是杨一清没有想到,他的这一举动非但没有得到善意的回报,反而使他的半生荣誉功名毁于一旦。

张璁的诡计

公正地讲,在大礼议纷争的那些日子里,张璁还是一个值得肯定的人,他挺身而出,为孤立无助的少年天子说话,对抗权倾天下的杨廷和。应该说,这是一个勇敢的行为,虽说他是出于投机的目的,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让人认自己的父母,有错吗?

可是当他终于出人头地,成为朝中大官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参考消息

云南第一人

科举始于隋代,但由于各种原因,直到元朝末年,云南才正式施行了科举制度。在云南历史上,一共出了一千多名进士,这其中,杨一清无疑是杰出的代表。他七岁能文,十岁被破格选入翰林院读书,十四岁乡试中解元,十八岁高中进士,二十一岁做了中书舍人,二十二岁就被邀请到翰林院讲经,是不折不扣的天才。此后,他历经四朝,三起三落,先后三次总制三边,两次入阁,是历史上唯一一个做到宰相级别的云南人。

变化的起因来源于张璁本人,这位老兄自打飞黄腾达之后,就患上了一种疾病。

更麻烦的是,他得的不是简单的发烧感冒,而是一种治不好的绝症。事实上,这种病直到今天都没法医,它的名字叫心理变态。

而在张璁先生身上,具体临床表现为偏执、自私、多疑、看谁都不顺眼、见谁踩谁等。

说来不幸,张先生之所以染上这个毛病,都是被人骂出来的。

自从他出道以来,就不断地被人骂,先被礼部的人欺负,连工作都不给安排,议礼之后他得到的骂声更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没有骂过他的人可谓是稀有动物,奏章上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张先生青年时代本来就有心理阴影,中年时又被无数人乱脚踩踏,在极度的压力和恐惧之下,他的心理终于被彻底扭曲。

一个也不放过,一个也不饶恕。这就是张璁的座右铭。

于是张先生就此开始了他的斗争生涯,但凡是不服他的、不听他的、不伺候他的,他统统给予了相同的待遇——恶整。不是让你穿小鞋,就是找机会罢你的官,不把你搞得半死不活决不罢休。

今天斗,明天斗,终于斗成了万人仇。无数官员表面上啥也不说,背后提到张璁这个名字,无不咬牙切齿、捶胸顿足,甚至有人把他的画像挂在家里,回家就对着画骂一顿,且每日必骂,风雨无阻。

可笑的是,张学士一点儿也没有自知之明,上班途中还经常主动热情地和同事们打招呼,自我感觉实在是相当的好。

张璁先生的奋斗史为我们生动地诠释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人是怎么傻起来的。

欺负下级也就罢了,随着病情的恶化,他又瞄准了一个更为强大的目标——杨一清。

杨一清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平时也不怎么和张璁计较,但张璁是个说他胖就开始喘的人,越来越觉得杨一清碍事(杨一清是首辅),为了能够为所欲为,他决定铤而走险,弹劾自己的领导。

于是在嘉靖八年(1529),张璁突然发动了进攻,张先生果然不同凡响,一出手就是大阵仗,派出手下的所有主力言官上奏弹劾杨一清,而在奏章里,张璁还额外送给杨一清一个十分响亮的外号——奸人。

张璁之所以敢这么干,是经过周密计划的,皇帝和自己关系好,朝中又有自己的一帮死党,杨一清虽是老干部,但初来乍到,根基不牢,要除掉他应该不成问题。

这个打算本来应该是没错的,如无意外,皇帝一定会偏向他的忠实支持者张璁先生,但人生似乎总是充满了惊喜。

很快,杨一清就得知自己被人告了,却毫不吃惊,这套把戏他见得多了,闭着眼睛也知道是谁干的,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大举反击,只是上了封奏折为自己辩护,顺便骂了几句张璁,然后郑重地提出辞职。

张璁很意外,在他看来,杨一清的这一举动无异于自掘坟墓。这是因为杨一清向皇上私下推荐,他才得以顺利入阁的,而且据他所知,此人与嘉靖皇帝的关系一般,远远不如自己,提出主动辞职也威胁不了任何人。

莫非杨一清已经看破红尘,大彻大悟?事情就这么完了?

存在着如此天真的想法,充分说明张璁同志还没有开窍儿,要知道,杨一清先生成化八年(1472)中进士,一直在朝廷混,迄今为止已经干了五十七年,他的工龄和张璁的年龄差不多。如果翻开杨先生那份厚重的档案,数一数他曾经干掉过的敌人名单(如刘瑾、杨廷和等),然后再掂下自己的斤两,相信张璁会作出更加理智的判断。

不久之后,结果出来了,皇帝陛下非但没有同意杨一清的辞呈,反而严厉斥责了张璁等人,要他们搞好自我批评。

这下子张璁纳闷了,杨一清和嘉靖确实没有什么渊源,为何会如此维护他呢?

这实在不能怪张璁,因为他不知道的事情确实太多。

十多年前,当朱厚熜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在湖北安陆当土财主的时候,他的父亲兴献王曾反复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若朝中有三个人在,必定国家兴旺、万民无忧!”

朱厚熜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话,也记住了这三个人的名字:李东阳、刘大夏、杨一清。

在朱厚熜看来,杨一清就是他的偶像,张璁不过是个跟班,跟班想跟偶像斗,只能说是不自量力。

于是在朱厚熜反复恳求下,杨老干部勉为其难地收回了辞职信,表示打死不退休,愿意继续为国家发光发热。

张璁彻底没辙了,但他没有想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

官员已经忍了很久了,他们大都吃过张璁的亏,要不是因为此人正当红,估计早就去跟他玩命了,现在复仇的机会总算到了。

很快又是一顿乱拳相交,口水横飞,张璁顶不住了,朱厚熜也不想让他继续顶了,便作出了一个让张璁伤心欲绝的决定——辞退。

而张璁也着实让皇帝大吃了一惊,他听到消息后没有软磨硬泡,也没痛哭流涕,却采取了一个意外的举动——拔腿就跑。

张璁先生似乎失礼了,无论如何,也不用跑得这么快吧。

跑得快?再不快跑就被人给打死了!

事实上,张璁兄对自己的处境是有着清醒认识的,虽说那帮人现在看上去服服帖帖,一旦自己翻了船,他们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踏上一脚,再吐上口唾沫。

于是他和桂萼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就连夜逃了出去,速度之快着实让人瞠目结舌。

当张璁逃出京城的那一刻,他几乎已经完全绝望,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波挫折,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在这个狼狈的深夜,他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似乎太快了点儿吧!

可能上天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它并未抛弃张璁,这一次它不过是和张先生开了个小玩笑,不久之后张璁将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他的辉煌仍将继续下去,直到他遇见那个宿命中真正的敌人。

事实证明,张璁是一个很有效率的人,他八月份跑出去,可还不到一个月,他就跑了回来。当然,是皇帝陛下把他叫回来的。

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竟然只是因为张璁的一个同党上书骂了杨一清。其实骂就骂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在那年头,上到皇帝,下到县官,没挨过骂的人扳着指头也能数出来,官员们的抗击打能力普遍很强,所以杨一清也并不在乎。

但问题在于,皇帝在乎。

他赶走张璁其实只是一时气愤,对于这位为自己立下汗马功劳的仁兄,他还是很有感情的,并不想赶尽杀绝。冷静下来后,他决定收回自己的决定,让张璁继续去当他的内阁大臣。

张璁就此官复原职,而与此同时,杨一清却又一次提出了退休申请。

斗了几十年,实在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就此结束吧。

但这只是杨一清的个人愿望,与张璁无关。经历了这次打击,他的心理疾病已经发展到了极为严重的程度,对于杨一清,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其实,皇帝不想让他的这位偶像走,也不打算批准他的辞呈,但这一次,张璁却用一种极为巧妙的方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赶走了杨一清。

当许多言官顺风倒攻击杨一清,要求把他削职为民的时候,张璁却作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为杨一清求情。

张先生求情的经典语句如下:

“陛下请看在杨一清曾立有大功的份儿上,对他宽大处理吧!”

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杨一清被张璁理所当然地定了罪,而和削职为民比起来,光荣退休实在是天恩浩荡,坦白从宽了。

于是杨一清得到了皇帝的恩准,回到了家中,准备安度晚年。

但这一次他没有如愿。

在老家,杨一清先生还没来得及学会养鸟、打太极,就得到了一道残酷的命令——削去官职,收回赏赐,等待处理。

杨先生的罪名是贪污受贿,具体说来是收了不该收的钱,一个死人的钱——张永。

据说在张永死后,杨一清收了张永家二百两黄金——不是白收的,无功不受禄,他给张永写了一篇墓志铭。

杨一清和张永是老朋友了,按说收点儿钱也算不了啥,但在张璁看来,这是一种变相受贿(反贪意识很强),就纠集手下狠狠地告了一状。

杨一清确实收了二百两,但不是黄金,而是白银,以他的身份和书法,这个数目并不过分,但在政治斗争中,方式手段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

杨一清终于崩溃了,经历了无数年的风风雨雨,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却得到了这样一个下场。他发出了最后的哀叹,就此撒手而去:

“拼搏一生,却为小人所害!”

其实,这样的感叹并没有什么意义,每一个参加这场残酷游戏的人,最终都将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算是一种解脱。

张璁高兴了,他竟然斗倒了杨一清!胜利来得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再也没有人敢触碰他的权威!

张璁得意地大笑着,在他看来,前途已是一片光明。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好运已经走到了终点,一个敌人已出现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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