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深这辈子, 有两次奇遇。
一次是遇见梅花九娘。
遇见梅花九娘的时候年纪还小,十三四岁,和班里的同学打闹着过马路,把一个老太太的轮椅撞到了马路牙子下面。
反正轮椅也没翻,同学们呦呵呦呵地跑向对面, 高深跑了一半, 又吭哧吭哧跑回来,帮忙把老太太连人带轮椅抬回了台阶上。
毕竟几十岁的老人家了, 腿脚不灵便,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老太太看着他笑,又看他书包上别着的图章:上头是李连杰饰演的黄飞鸿,正拉出邀战的架势, 威风八面。
老太太问他:“你喜欢武术啊?”
高深说:“是啊。”
同学们都跑远了, 也没等他,他就跟老太太聊了会天,聊起自己学习成绩不好,家里决定不供他念大学了,让他初中毕业后去考技术学校,还聊到自己想学功夫, 偷拿家里的钱买火车票,准备去河南找少林寺, 结果被脾气暴躁的爹从候车室里揪出来,打了个半死,整整两周下不了床。
老太太说:“你要真心想学, 我倒是可以教你两招。”
高深说:“你怎么教我啊,你腿都……”
本来想说“你腿都没了”,后来一想,矮子面前不说短,于是把话咽回去了。
老太太朝他要了纸笔,写了名字和地址给他:“我这个人,很信缘法,你要真想学,今晚就到这儿来找我。”
回家的路上,高深走走停停,手里的那张纸都被他给搓皱了。
最后,他决定去。
两个原因。
一,老太太的名字很江湖气,叫“梅花九娘”,跟他喜欢的“萧十一郎”有异曲同工之处。
二,他前一阵子,刚看完《射雕英雄传》,里头江南七怪初遇郭靖,准备教他功夫,也是让郭靖大晚上去某个地方的——看来,这是武林人士的规矩。
……
见面的地点是个荒废的小学校,梅花九娘没坐轮椅,拄了拐,她当着高深的面拄拐飞身越过小学校的铁栏时,高深激动得差点没憋住尿。
接下来,开始了为时半个多月的每晚学武生涯。
高深知道了梅花九娘有个大徒弟,但还想收个关门弟子,也知道了这里是她西北行的最后一站,这之后,她就要回昆明了——于是分外刻苦卖力,梅花九娘偶尔会跟他讲起老派的道德礼仪,他也听得认真,总之,文的武的,只要是梅花九娘教的,他都想身体力行做到最好,这样,被梅花九娘选中的几率就大了。
但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梅花九娘跟他说,第二天不用来了,她要走了。
高深当场就哭了,他知道自己身量已经挺高,又是个男的,哭起来太丢人,但还是哭了。
一边哭一边听梅花九娘无奈地给他解释。
——我这个门派的功夫,轻身见长,你正是窜个子的时候,还窜得这么快……
——头几天我就觉得不太合适了,不过你又老实又肯学,我看着心里喜欢,所以多教了几天……
——高深啊,人与人呢,有缘就好,当不当我的关门弟子没那么重要,有时候朝夕相处处成仇,一面之缘念到老……
哭归哭,第二天,高深还是把梅花九娘送上了火车,还给她买了袋苹果,个大饱满,每一个他都认真洗过了。
……
如同所有青春期的少年一样,猝然的离合会让人情绪低落,梅花九娘离开之后,高深蔫巴了好一阵子,以至于周围的同学都来问他:高大个,你是不是失恋了啊?
比失恋还让人惆怅呢,某天逛街,看到纹身店,脑子一热,就进去纹了株细伶伶的瘦骨梅花。
这株梅花又在周围掀起了轩然大波,大家纷纷传言,他是暗恋上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张红梅。
某天下晚自习,张红梅红着脸在走廊里拦住他,说:“高同学,我们还是学生,希望你把心思花在学习上,真的有缘的话,让我们在大学校园里再会吧……”
说完,一拧身,受惊的小鹿一样跑了。
她估计是不知道,家里不准备让他念大学了。
后来,高深又一次翻看家里的那套《射雕英雄传》,意外地发现自己跟穆念慈有同样的遭遇:洪七公也教了穆念慈几天功夫,然后就离开了,过了段日子之后,收了郭靖当入室弟子。
高深叹了口气,又发了会愣:大概是因为他和穆念慈一样,不那么耀眼,不那么突出,都不是主角吧。
***
另一次奇遇,就是进玉门关。
柳七口头上说是让丁柳出来历练,其实是因为她脾气暴,在歌厅拿酒瓶子砸了客人的脑袋,对方有点小势力,叫嚣着不肯罢休,柳七想送她出去避风头——刚巧灰八出事,情形有点蹊跷,柳七寻思着是不是能捞笔外财,于是让高深陪着丁柳一起。
一路进关,从荒村到小扬州,从黑石城到黄金矿山,金爷洞里,金爷忽然躁狂,块石塌落时,他拼命护住了小柳儿……
再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走了,昌东他们都走了,剩他一个人在黄金矿山的阴湿监牢里,定期有医生进来,漫不经心地帮他包扎换药——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不让他康复,也不让他恶化,整个人永远都被维持在半死不活的状态。
从看守和医生偶尔的对答里,高深察觉,自己不是被遗弃的,而是被掉包了。
他想归队。
他耐心等了一段日子,有天晚上,终于觑到空子,踹翻医生,打晕守卫,逃出了监牢。
然后直奔金爷脸。
他不知道在他昏迷和被囚禁的那段时间,羽林卫早已安排人用铁水将金池的出口处焊死——他只是想起江斩曾经神奇地出现在金爷洞,觉得那里兴许会有出入的密道。
进了金爷洞,他四下去找,急得满额冒汗。
没有,找不到,穹洞里壁石森森,连供老鼠出入的缝隙都没一条,更别说是人了,金爷近乎温驯地盘在一边,铜盆大的蛇眼毫无光彩,像个呆板的摆设。
正走投无路时,祭祀坑处传来纷乱的吆喝声,是搜找的金羽卫找了进来:没错,他们对金爷脸分外忌惮,但更忌惮龙芝的震怒——高深丢了,没法向上头交代。
避无可避,高深一咬牙,脱下衣服包住头脸,沉下了金池。
他不知道金池的凶险,只隐约觉得这水脏,可能会刺激皮肤,但远没料到,池水的腐蚀性那么大。
刚下去时还好,只身上有伤口的地方有些麻痒,但没多久这麻痒就转成剧痛,全身如被火烧,痛得连扑游上岸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一直往池下沉,挣扎间,蓦地碰到圆滚滚的珠子,伸手攥破,有沁人的凉从皮肤上滑过,疼痛就不那么厉害了。
他终于挣扎上岸。
外头已经安全了,进来搜找的金羽卫看了一回就离开了——穹洞里无遮无掩,有没有藏人,一目了然,他们根本也没怀疑金池,那么凶险的池子,藏进去了不是自寻死路吗?
洞中的安静缓解不了高深内里愈演愈烈的煎熬。
但凡身上那些有伤口且被池水浸到的地方,手臂、脖颈、乃至脸,都开始慢慢腐蚀,他眼睁睁看手臂上纹着的那株梅花被腐蚀进皮肉里,绝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忽然留意到另一只手上的皮肤是完好的:那只手捏破过涎珠,是涎液,涎液保护了他的身体!
高深犹豫再三,拼着灼身之痛,又一次潜下了金池,这一次,他捞出了更多的涎珠,一个个地掐破,用涎液涂满腐蚀受伤的地方。
遍身的灼痛感渐渐消失,凉意在周身游走,他蜷缩在金池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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