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都被夷成荒地,只有古堡安然无恙,我只想着那位神秘的主人大概和龙族颇有渊源,”但九忍下心中酸楚,勉强冲他一笑,“却始终没敢想是你。”
戴纳默然不语。表情冷冽如雪覆,如同他身上散出来的威压,锋锐得让人不敢和他对视。
想来这六年,彼此应该都不好过。但九原本是个最懒的,装疯卖傻过一日算一日。那时的她根本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疲于奔波的生意人,成天地和账本打交道,偶尔把苦得令人发指的药汤偷偷倒进花盆里,再偶尔给王后穿穿小鞋。戴纳原先也不是这样的。虽然话少不爱笑,其实个性里还保留着些孩童时期的执拗和害羞,尤其是看着她的眼神,总是明亮又温暖的。
然而现在的戴纳,面容深沉眼神幽暗,举手投足都是上~位者的冷厉决断。
是了。猥琐汉子也是得了他的应允后,才拖了她进洞~穴的。可见他在龙族中的地位颇高。从轻信人类暴露了龙岛位置的罪人,到坐稳现在的位置,但九不敢想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她等了等,见他没否认,于是向他点点头:“我在这里住得很好。谢谢你。”刻意收敛了情绪,语气里的客套也盖过了喜悦和感慨。
戴纳面上仍不露喜怒。他向后退了一步,脸重新埋进黑暗里。但九以为他要走,他却开口了:“管家告诉我,你病得很重。”
嗓音比之从前更低沉了些。
但九顿了顿,然后轻轻摇头:“老人家说得夸张了。不过是夜里忘关窗户,受了点凉而已。躺几天就好了。”
戴纳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门咔擦一声带上。但九嘴角笑意顿消,捂住嘴巴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温热粘~稠的液体濡~湿~了掌心,她赶紧拿手帕擦干净了。喉咙火烧火燎,每呼吸一回胸腔都隐隐作痛,但九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心想真特么受罪啊。
虽然说了没事,第三天还是有医生过来替她诊治。听说是老管家担心她的病情,特意让男仆赶了一天的马车去接的。医生看起来年纪挺大了,拿着药箱的手都在微微发着颤。听但九说了症状,撑起她的眼皮细看了片刻,皱纹遍布的老脸上渐渐显出棘手的表情。
他表示要找老管家商讨一下她的病情。但九伸手阻止了他。她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些话在以往的六年时间里她已经听了很多次。她抬起眼睛看着年迈的医生,问他有没有方法暂缓她的病痛。
医生给但九放了血,又收了她的宝石项链,答应在老管家问起的时候帮她隐瞒病情。
第四天的时候但九能坐起来喝点温汤了。咳嗽也不像前两日那么频繁,她从饭后安安稳稳地睡到日暮时才醒。想要拉铃让男仆送些吃的进来,余光却瞧见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站在她床头。
小男孩长得很漂亮。衬衫扣得整整齐齐,怀里抱着只灰扑扑的兔子娃娃,大而清澈的金色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身后的墙壁。但九有一瞬间的恍神。要不是小孩顶着一头蜷曲的红发,她几乎以为幼年时期的戴纳站在她面前了。
“你是谁?”但九向他招招手,“你~妈妈呢?”
小孩偏了偏脑袋,仍定定地看着原来的方向,表情透露出几分茫然。但九看着他毫无神采的眼睛,心思一动,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小孩毫无察觉。
虽然已经猜到,但九当下还是微微吃了一惊。
正要倾了身体去拉他的手,又有人走了进来。
这是但九进入梦境以来,见到的第二个让她觉得惊艳的女人。第一个当然是戴纳的母亲,虽然只是短短的照面,却足以让人牢记她的高贵冷艳。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五官浓丽娇~媚,肤色细白如雪,一袭华美的长裙更是将她的身材包裹得玲珑有致。比之戴纳母亲,她身上少了些冷傲,多了几分与身俱来的妖~娆惑人的气质。
但九又暗自把她和王后对比了一下。毫无疑问王后再次惨败。年轻时以美貌惊动四方的王后,站在戴纳母亲和这个女人面前,真真是一点都不够看的。
梦境里出现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美。跟她们相比,但九觉得自己就跟癞蛤蟆似的。
女人走进来,蓝眸只在但九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旋即转向了歪着脑袋正在侧耳倾听声响的小男孩。她弯下腰,一只手拉住他,另只手动作轻柔地抚摸~他头发:“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但九这才注意到两人都有一头耀目的红发。
小孩听到她的声音,脸上立即绽开大大的笑容:“妈妈。”
两人一问一答,言语神情都是母子之间的温情脉脉。被彻底忽略的但九在旁默默地看着,暗自感慨这家的基因真是强大啊。
女人轻声细语地和儿子交谈了两句,终于再次把视线转向但九。大概是察觉了但九在走神,饱满的红唇微微启开,递送出一个相当养眼的浅笑。
这笑容当中掺杂了些让人琢磨不透的内容。但九不由地愣了愣。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不过很快就有人出现打破了这稍显尴尬的现状。
戴纳像是匆匆赶来的。几缕黑发散落额前,脸色微有些苍白,冲进来的时候带得门咣当一声巨响,把房间里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看到女人和小孩后,戴纳紧绷的表情瞬间缓和下来,一向深沉严肃的脸上竟然难得的显出了几分温情。
他一把抱起小孩:“伊桑。”
小伊桑稚~嫩的脸上满溢着喜悦。他勾住戴纳的脖子,甜甜糯糯地喊了声父亲。
女人在旁含笑看着父子俩的互动。
俊男美女加小正太。这一家三口美好得像是展示在影楼橱窗里的照片。但九在这瞬间明白了女人那个微笑里包含的深意。那是正室面对小三时才会露出的轻蔑和厌恶。
但九摸~摸鼻子,心想这可误会大了。
室内光线逐渐暗下来,黑夜像是眨眼间就来了。但九保持着半倚在床头的姿势许久没动。眼前总是晃过戴纳温情专注的眉眼。原来那些或阴暗的或深沉的都是对着她才会有的表情,原来他也是会笑的。
从突然出现再到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始终没看她一眼。
但九转头去看窗外。外面漆黑一片,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她暗自做了个决定。
这天晚上男仆反常地没有送吃食过来。但九拉铃等了一会仍然不见有人来,她就披衣下了床想去看看外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楼梯口没有点灯,黑黢黢的像是什么怪兽的嘴巴。她攀着扶手想要一步步趟下去,下方的拐角处却亮起了影影倬倬的烛火。
男仆举着银烛台在前面引路,间或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一眼身后。戴纳抱着像是已经睡着的小伊桑,侧过脸和女人轻声说着话。三个人的脚步声交叠着,向楼上靠了过来。
但九赶紧转身。怕被他们听见,连关门都刻意放轻了动作,直到脚步声绕过她门前的楼梯继续向上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既然看明白了女人微笑里的含义,她就不得不有所避讳。戴纳把她带到这里,好吃好住地招待着,生病了还有医生上门看诊,这待遇怎么看都不像是对待仇敌该有的样子。也不怪他的夫人会误会。
外人不知道,她心里却是清楚的。虽然戴纳现在还没有明确表示会把她如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会轻易放过她。让她住在这里不过是变相的半软禁,老管家和男仆表面上不限制她行动,其实看她看得很紧。戴纳偶尔来看她一次,也不过是因为老管家说她病重,他只是来确认她死了没有。
他留着她,或许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当初她答应国王来求和,或许当时怀抱一丝侥幸,想着能见戴纳一面也好。然而也就仅此而已。她没想过要解释什么,更没想过两个人能和好如初然后丢下龙族和人类的烂摊子拍拍屁~股远走高飞。
梦境的设定注定了她和戴纳要成为对立的两方。她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只希望停留在梦境中的戴纳能得偿所愿。所以在亲眼看见戴纳的妻子和孩子后,虽然当下不免有些失落,然而心里更多的是放下的轻松和欣慰。
既然她和戴纳都没了那意思,为了不给他夫人心里添堵,她还是尽量少在他们夫妇面前蹦跶为好。
过了会管家亲自端了吃的过来了。老人家一脸的过意不去,再三跟但九解释说是因为戴纳夫妇要留在这里小住一晚,他和男仆两个忙着收拾房间这才耽搁了给她送餐。
但九听了只淡淡嗯了一声。又看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于是开口宽慰他说没关系的。
白日里睡得太多,夜里就有点辗转难眠。但九睁着眼睛胡思乱想,莫名其妙地就想到落水时脑海里涌~出来的断续画面。画面中的女子浑身浴血,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很。
她记得这张脸,还记得女子名叫少夷。
至今有关于这个女子的零星片段都是和鲜血杀戮关联在一起的。但九不明白自己的脑袋里为什么存着少夷的记忆。
或许她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只是自己不记得了?
噫,怎么可能。但九失笑。她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厉害的朋友。
自嘲的当口,断断续续的呻~吟声透过门缝飘了进来。似痛苦似欢愉的呻~吟声,缠绕着男人低沉的喘息,在敞阔的古堡里撞出连绵的回音,久久没有停歇。
真激烈啊。
但九咳了两声,无奈地翻个身。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了,女人的呻~吟声大到有些刻意,倒有些像是刻意叫给别人听的。
由此倒是更让她坚定了之前的想法。
她得找机会走。
戴纳既然结婚了,说明他对爱莉的执念并没有她预估的那么深。那么梦境至今仍在继续下去的理由也就只有一个了。
复仇。
从龙族摧枯拉朽的猛攻来看,这个愿望应该也很快能实现了。
她本来也是想着就这么待到梦境结束好了。然而女人的出现让她不得不临时改变了计划。女人表面看起来涵养极好,然而再理智的女人处理感情问题时,都会有脑袋短路的时候。
在对方来找麻烦之前,她得想办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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