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贵惶惶然向外走,走到快出殿的时候慌乱之中自己绊了自己一脚,摔了个结实。看到倒影里一脸惊恐的人,心里一紧,连忙爬了起来,站在原地好半天,平缓了心跳,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能使人看出端倪。
舔湿了干枯的嘴唇,这才大步往殿外走。
卫军守卫在殿门口,目不斜视勿自屹立,一切如常。
他把候着的干儿子叫来“大福,陛下兴起要看看皇子。”
大福半点也没有看出什么。皇帝要见皇子,再正常不过。连忙应声,就往董妃那里去了。
到是阿绍,自长贵出来就一直盯着他。
听长贵对自己说“你进去,陛下有话问你。”眼角猛地搐动了一下。略略躬一躬身便往内去。
长贵让在一边,自己守在大殿外头。双手在身交握,麈尾抱在怀中,面无表情盯着外头的大门。心里惊恐得要疯了,杂绪纷呈,可脸上始终没有波澜。不过时不时突然地摸一摸脸颊,生怕绷得太紧,不自觉地露出什么不自的表情来。心里却是茫然。皇帝就这样死了吗?
阿绍进了殿,又转到内殿。远远地,看到皇帝端坐在椅上,齐田站在一边。还抱着一丝希望,走近了发现,皇帝脸上没有血色,胸口还插着半截笛子才肯相信,她真的是动手了。
她真是疯子。
齐田见她来,便把桌上的折子推到一边,拿起纸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楚则居还没有死,低声说着什么。声音极为无力,又断断续续。脸上到没有哀容,只是有些茫然,他自己也知道,就算是叫了人来他也是活不成的。这里也没有现代的科技,没有办法救治这种伤势。
阿绍走近一些,才听到他说的是“我不是这时候死的。”
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来来去去只有这句话。
齐田看着镇定,但字迹却不平整。她写完了,吹一吹,折起来递给阿绍“去吧”
阿绍拿了信,塞在贴身的地方,转身便大步往外去了。现在她也是骑虎难下。
齐田做完这些,才扭头看向楚则居。她以为,要杀死一个人是很难的。但杀寿左晋很简单,杀他也很简单。
奇怪。
以前她总以为人的生死是一件大事,现在想想,大家生的时候到是闹得很大动静,死的时候,很多人都是仓促而突然。
想像中要杀一个皇帝十分的不容易。现在看看,也没有。
你只须让他信任你,叫他以为,你是个弱者,没有武器,没有伤害他的本事,就是再容易不过一的一件事。
容易得像假的。
“我不是这个时候死的。”楚则居说话的声音非常小。
齐田走到他面前,半蹲下看着他,感到悲凉:“陶来也不是那个时候死的。”
楚则居好像已经忘记了那个人,想了想才回过神,那段经历好像对他来说已经过去太久了。但陈王怎么能拿来与自己相比呢,自己跟他不一样“我会活到八十多岁……”以前刑沉心查过他的寿数。这对一个古人来说,算是高寿了。
“他这么说?可见他也有异心了。你让我进宫时我就知道,他一定有很多事没有告诉你。不然你这么小心的人,一定会杀了我。”齐田表情平静“史上的圣宗皇帝是个情痴,但活到四十五岁就被他宠爱的妃子杀死了。想来,刑沉心是觉得这几十年已经够他从你的船上下来,自己站稳脚,你那个时候死对他只有益处,所以不想告诉你,使你防备。”
楚则居微微仰了仰头,哧哧地笑起来,说“原来是这样。”扯动了刀口,血浸湿了衣裳。
他能感到生命的流逝。缓慢,但是一股坚定的力量在不断地抽取着自己的生气。他想看清楚面前的人,但视线正在变得模糊,模糊了也好,他仿佛觉得,半蹲在自己的人,与冲进办公室的小姑娘合成了一体。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齐田的样子,可这个时候,却意外地清楚起来。她长得并不十分令人惊艳,但却自然而然地有一种奇怪的气质,仿佛不论她外在是多么邋遢衣服是多么劣质,她始终能把自己与任何其它人都放在平等的位子上。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
他在落魄的时候,却是卑微的,连背都不直挺直。像是长着打不断的谄媚骨头,等到到了楚家稍微好些,但在楚老面前,在楚扬面前仍然是站不直的。可人得像他这样才能一步比一步高,从阴影肮脏的角落,走到富丽堂皇之处。
她却好像不懂。
“杀楚扬的事,你也有份吗?”齐田问他。陆又琪提过,她一直记在心里。
“楚扬?”这些事好像对他来说很遥远。
“楚扬是我妈妈。”
“你?”他知道齐田的来历,这件事刑沉心没有必要瞒她。
“我妈妈就是楚扬。”
虽然听上去是一句囫囵话,可楚则居听明白了。那一瞬间,表情十分奇怪,他甚至挣扎了一下,想靠自己的力量坐起来,但却没有成功。瞪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却大笑起来。“是你。原来是我自己做的。原来是我自己。”虽然说是大笑,可也只是比之前声音大了那么一丁点。
齐田不解“什么?”
楚则居说“我以前也曾不解,楚老为什么收养我呢?”通常家大业大的人总是有些忌讳,不肯随便让自己的家产有被分割的危险。楚老既然打算让楚扬继承,为什么却又收养了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养大。
经过了正规的收养手续之后,养子也是有继承权的。楚扬死后他心态有所改变是后话。一开始是为了什么?
楚则居这么多年,当然知道一些楚家的事,但很模糊。就是楚依云也不知道,以他的身份,楚不会告诉他太多。他只知道楚家有一个故事,铸在玉板上面。说的是楚家会出一个皇帝抵御五国屠杀保一国一族平安。玉板的反面有个八字。玉槽内还有大量干枯的黑色污。
他感到不解。私下拿了八字给人看过。
虽然看的人也说不清楚更详尽的内容,但可以肯定,那是个现代出生的人,楚家在现代的血脉,怎么能做古代的皇帝?
后来楚扬死后,楚老偏信事情只是楚计才和楚依云卫兰下的手,疏远了她们,他才渐渐开始有了很大的财务自由,他要楚扬死是一石二鸟,一个除掉了楚扬,一个离间楚家其它人和楚老。那几个蠢货听了一句挑拨竟然也真的下了手。在卫兰的儿子出事之后,他腾出了手,日子过得更轻省,便对外以这个为借口开始私下做调查。
在其它的方向都没有进展走到死路之后,他开始研究那些黑色的污渍,后来弄清楚,是血。最后他才找到了顾一凡,投资了他的公司。
这件事一开始,大概只是一种猎奇的心态。
因为楚家对这件事非常郑重,但事情本事又过于无稽。
楚则居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并没有生出其它的想法,毕竟楚扬一死,他在现代的生活已经渐入佳境,事情发生他来到了古代,一切在现代的努力都白费了,在低迷过后重新振作,他才突然又有了新的想法。也许自己就是楚家故事里的那个皇帝。
他要做一个创下盛世的帝王。
世族与上层不可靠,那就清场顺便充实国库,另扶庶人上台,神话皇帝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发展火药与枪支,航海大船。在别人发现自己之前,抢占先机。
可却没有想到,是他自己项目激发了齐田体内沉睡的力量,一手促成了齐田来到这个世界,也是这个举动导致了自己的死亡。
说起来,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呢?他为什么不能做那个救世的皇帝?
“我做这些有什么不对?”他做错了什么呢?
有什么不对?齐田不知道他为什么能问出这样的话“那些,那都是人。他们是人!我的舅舅,关姜,阿桃,那些什么事也没有做错的世族小娘子、内宅妇人,那些什么事也没有做错的庶人。寿左晋做错了什么吗?他没有。他是朝廷的命官,你却不肯给他一个公道。你用虚假空洞的表象蒙骗世人,把他们当成愚蠢无知的棋子,随便可以碾死的蝼蚁。那些因数你无辜而死的人做错了什么吗?他们是你的子民,你却令他们冤屈而死。”
齐田想要压抑自己的情感,可是声音仍然带着颤抖。问他:“那些枉死在宫门的百姓做错了什么吗?”
楚则居说:“我没有要杀他们,是他们冲击了宫门!”如果任由发展下去,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们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人的身上,以期望得到一个公道!你自己就没有受过冤屈吗?你没有求助无门过吗?”
楚则居突然恼怒“我有!但我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齐田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应对“你这样无情。”对他人没有半点做为人的怜惜。
她看着面前的人,声音微微颤抖“那么,你救世的方法就是在战争祸害这个国家的人民之前先杀了他们?”
“我是为了使国家变得强大……”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一个国家在手,你有万万千千种方式来发展壮大到足够抵御外敌的程度。但是你选择这一种。到战争打响那一天为止,要有多少人无辜的人要成为你轻视人命的牺牲品?几万,几十万?有多少条人命要背负在你、在我的肩膀上?他们都是人,你有没有想过?每一个,都是跟你,跟我一样的人。有父亲兄弟有家人,努力地生活。”
楚则居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但没有成功“要使一个国家强大,确实是有别的选择,但我选的是最直接,最快速,性价比最高的路。这是每一个长了脑子的人会做出的必然的选择!任何一个知道衡量得失的人,都会做这样的选择!为了一个兴盛的帝国而牺牲几个无关紧要的人。难道不划算吗?就值得你恨我,就值得你杀我?!”
楚则居身上的无力感正在慢慢消失,可疼痛也越来越强,每次呼吸都带着伤口,但他挣扎着,仍然想奋力坐起来。
“我对你那样好。你为了几条无关紧要的人命,就要杀我!!!?”他头一次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恨不得打翻能看到的一切,他猛地挥手:“我对你这样好!!”这是积蓄已久的发泄。
他睡不着,无数次站在大庙她的棺木前。他还想过,也许自己是误会了她。
可不是,她是真的憎眼他,厌恶他。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来杀他。她曾经那样珍视他的生命,奋力地从危难之中拯救他。可那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为了那些人?可那些人算什么呢?风大一些就会被吹灭的烛火。活着也毫无意义。最大的成就,就是为这个帝国增加人口。
她把父母兄弟说得好像是无比珍贵的东西,他也统统不能理解。他看过那么多的家庭也并不觉得这些人之间有甚么深厚的感情。
但若回想起来,他大概曾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对这种感情是有些明白了,甚至以为齐田就是自己的亲人。虽然他没有父母,生下来就被遗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过他,但他以为这世界上,是有这么一个人对自己有着诚挚的感情。这是上天对他的补偿。
可并没有。最后她只是欺骗他,杀死他。辜负他。
他竟然还为了自己杀了她而隐隐感到愧疚?!
他看着面前的人,摸了摸胸口上的短笛,溢出的血浸湿的衣裳“我杀你,不会这样痛快……”
你却说我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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