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田把小孩带到关先生面前。
关先生知道他是想进学,并不因为他看上去寒苦,就立刻答应。而是问他“你为什么要进学呢?”
小孩有上些怯怯,却还是鼓起勇气大声说:“我阿爹说,只要不懒惰,总是能有好日子过的。可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仍不得温饱,生病了却请不起大夫,病死于塌。我想请问先生,这是为什么?”
关先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你憎恨富有的人吗?”
小孩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之前好多人打他们,把他们的房子砸了,但我们家租来的地,阿爹说主家对我们并不刻薄。既然阿爹这么说,我以为富有大概也不是罪过吧,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吃不饱饭的人又错在哪里呢?先生,一年到头都在种地的人,却没有饭吃。是为什么呢?”眼睛里没有半点杂质。
关先生长长叹了口气“我现在也不能回答你。等有一天你来告诉我为什么罢。”叫小童过来,找个地方让他安顿下来。
小孩被小童带出去,才知道原来这样就是自己已经入了学馆的意思,在门外对着书庐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头。
关先生目送她走,突然问齐田“娘娘初时让我设立学馆,大约只是为了在陛下手里保住世族性命而已,现在见到这 些学子们,又作何感想呢?”
这些人,来历不同,身份不同,有些根本不是宁国人,而是从遥远的别处来到这里的,有些甚至是蛮荒之地的人,很多人,很多习俗,有些听来匪夷所思,甚至有一个人,在他的老家,人活到四十岁,就会被子女送到山里的某个地方去,不能再回家了。送去那里的人,多半都不能依靠自己的能力活下来,最后葬身于野兽腹中。而这些山民,又是以猎杀野兽为生计的。
各式各样的习俗,都聚集在这样一个地方。
这些年轻人在一起,讨论各自家乡的故事,有一种奇异而不真实的感觉。不由得渐渐开始质疑,是不是拘束着自己小半人生的‘种种习俗’,真的那么神圣不可侵犯。
贫困的山地人问较为富足的都城人:活到四十岁的老人,是不是非得死不可?
如果这个人是你的阿公是你的亲人呢?
被礼制束缚的都城人问刚烈的蛮荒人:为自保而杀了公公的妇人是不是真的该死?
如果这个人,是从狼嘴里保护过你的母亲,是牵着你学过走路的姐妹呢?
每个地方的习俗,在另一个地方人眼中都是天方夜谭。在这种相互否定之中,产生了很多新奇的想法,对于这个社会,对于整个国家,对于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对于人存于世要遵循的那些‘道德’,以及‘神圣不可侵犯的规矩’的对错。
有时候,他们这些并没有读太多书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思想,会让关先生这个自诩不流于俗的人都感到惊讶。
他对齐田说“我不知道这天下,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但是他坐在这个书庐里面,看着来来往往那些打扮各异的少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也许这些想法最为极端的孩子们,不会有任何成就,可其它人之中的有一些人,却也许会把这种‘大逆不道’的思想,用更隐秘的方式传播下去。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开花结果。
而这一切,也是齐田自己始料未及的。
她与关先生说完话,从书庐出来。走在四处都是学子的院子里,想到高洗文带自己去他在读的大学时的情景。
在这里读书也不再是世族子弟才享有的。经过她身边的学子们,不论是否富足,家乡在哪里,装扮是否怪异,个个目光清亮,意气奋发。就好像随时就要去成就一番伟业,有着初生牛犊无所畏惧的英气。
她没有想过,自己在做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只是想从楚则居手里保下亲人。可现在,她站在这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即高兴,自己让这个世界似乎往好的方面产生了一点点的变化,又担心这些人能不能挺过必然会遭受到的风雨。她觉得,自己肩膀上负有更多的责任。不只是对亲人而已——虽然她也还不能完全明白那是什么。
齐田在回廊下面站了好一会儿。等椿回来,一起往外走,从书庐出去时,苏任追上来。他跑了老远,大喘气,拦在齐田面前“你是皇后!”
椿斥道“大胆!”
齐田摆摆手,椿退下来。齐田对苏任说:“我是。”
苏任愣愣看着她,回过神才立刻跪伏下来。
站起来不知道要说什么。红着脸,礼一礼转身又跑了。
关姜看着他的背影噗嗤笑。
回去的路上,齐田话很少。她从挑起来的帘缝里凝视着外面街市上的人来人往。
椿问她“娘娘,怎么了?”
齐田说“我是皇后。”声音即平淡,又好像为这件事感到惊讶。好像头一次,知道这个事实。
椿莫明“对呀。您是皇后。”不知道齐田这是怎么了。
关姜却并不讶异,对齐田说“您是一国之母了。”
齐田少有地忐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好。
回宫之后,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楚则居照例是到长宁殿用晚膳。
齐田回来,就看到他站在院子里,望着雪景出神。
他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特别是安静不说话的时候。
听到殿门那边的响动,回头看到齐田回来,问她“你大兄婚宴如何?”
“孝期不能热闹。”
“冷不冷?”看到齐田脸颊被吹得通红,他也有几分关切。
两个人看上去,与一般的夫妻并没有二样。
齐田摇头,走到他面前,犹豫了一下,仰头看他,认真问“不杀世族行不行?”关姜脸色一下就变了,想拦但也来不及。椿站在一边,全身因为紧张而绷紧。
楚则居表情并没有太多波澜,还笑了笑“怎么问这个?”
“你母亲是世族之女,我弟弟,身上也有世族的血,舅舅,外婆,母亲的外婆,太婆,叔爷。”
楚则居笑得温和,摆手叫宫人都下去。椿不敢抬头看她,拉关姜一起退走。
不一会儿,宫人侍立的庭院就只剩下帝后两人。
“他们不是你真的亲人。你忘了吗?”楚则居反问她。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些人,哪怕真的存在于史实之中,对于后世来的两个人来说,也已经死了几百年,早化为枯骨。
齐田固执地问“你是不是非杀光世族不可?”
楚则居没有承认,但也没有摇头。他只是冷淡地说道“我独自带兵,从都城出,于顺城附近,迎击陈王奴军万人。身陷包围被困摔马坡,关氏小将反叛,不遵上令,不肯出兵救援。后营中四姓联合,陷我于池川,整整三十天,军士饿死过半,你猜另一半怎么活下来,我又怎么活下来的?你以为,这个兵权我是轻轻松松拿到手里吗?回都城之前,我在军中亲手斩了三千八百四十七人,不问身世,不问来历,不问亲眷何人,不问被何人所举荐,凡违令者,皆斩于刀下。刀都砍卷刃上百把。这些事,世族之中没有提起吧?你外家,你母亲的外公有提起吗?他们不敢。我现在动不了他们毕竟代价太高,他们现在也动不了我。但这份对我的恨是半点也不会少的。我的刀已经亮出来,也沾了血,就要砍到底。否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日后有半点机会,你以为我下场如何?”
他问齐田“你想我死吗?”
“你背着我,走过那么多道路,经过那么多风雪,你想我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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