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邦彦仰头北望片刻,摇了摇头,轻叹了声道:“烈皇在时,北有东虏频频叩关,西有李闯肆虐陕甘,国朝危难之际,朝中衮衮诸公不仅没有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反倒承接党同伐异恶习,国难之时犹如太平无事之时,互相结党攻讦不休,终至北都沦陷,烈皇煤山殉国,甲申之祸与其说是流寇所为,不如说毁于党争。”
朱由桦点了点头,对陈邦彦的耿介直言颇为惊喜,也颇有感触,自万历以来,士大夫喜好结党,互相倾轧,已成风气。俗话说,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但事情往往坏就坏在党同伐异上面了。
万历朝以来迨自崇祯朝覆灭,大明朝政倾颓很大原因就是党争之祸,多少该办的事情,就是因为牵扯上了党争而废弃,多少不该做的,也都是因为党争而祸国殃民,陈邦彦虽是一介生员,没有官场的经历,却是个明白人。就这一点,比那些个东林大臣就强多了去了。
陈邦彦继续侃侃而谈:“私党令公论不伸,朝纲不振,流弊之极!在此艰难之时,若想同仇敌忾,中兴皇明,必先消除党争。”
“消除党争,话是不错,敢问先生,朕该如何做才能消除党争呢?”
陈邦彦不答反问道:“陛下以为该如何呢?”
朱由桦沉吟片刻,道:“凡引用之人,朕当一一告诫,须汲取教训,革新易意,勿怀私恩,勿泄私愤,赤心忠胆报效朝廷。”
陈邦彦听完大摇其头,道:“党争由来已久,利益牵扯甚广,岂是告诫所能劝止的?”
“那先生以为该如何?”朱由桦对陈邦彦的一丝无礼并不介意,反而似笑非笑的道。
陈邦彦踱步片刻,沉声道:“学生主张道贵适中,刑赏所加,视其功过。”
“贵道适中……”朱由桦脱口而出。陈邦彦立即点头:“道贵适中,不偏不倚和解朋党纷争,赏罚则视其功过,重立朝廷纲纪,以此或可消除党同伐异之陋习。”
朱由桦听完并不怎么满意:“制止党争说起来容易,只怕施行起来就难了。”
陈邦彦惭愧道:“学生有主意二无主张,让陛下见笑了。”
“无妨,党争若那么容易消除,先皇也不会殚心竭虑十七年而素手无策了。”朱由桦大度的摆了摆手,又道:“先生方才说了第一种,不知这第二种又是什么呢?”
陈邦彦微微顿了下,说道:“那就要从太祖爷制定的税赋之法来说了。
三百年来我朝一直重农税,轻商税,国初时还好,只是到了如今丁口滋生众多,田地却大多被勋贵大臣们隐瞒蚕食了,百姓失去土地便只能沦为流民,朝廷农税也跟着日渐枯竭,却又碍于祖制无法通过商税得到补充。再遇到天不逢时,惩罚以水涝旱灾,自然民变四起,国事糜烂不堪。
要说两宋时,赵官家一直重视商税,即便疆土日绌,朝廷财政依旧充裕,每年靠商税能岁入几千万贯。
反观国朝,江南大士绅无不产业遍布,富甲一方,而朝廷却几乎收不到一丝一毫的商税。”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道:“崇祯十三年学生从邪报上得知,南直隶仅收到茶税六两,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两宋时,海贸发达,朝廷年收市舶税千万贯。国朝呢,泉州一带的海贸同样发达,每年的市舶税却只有四万两!
自万历军兴以来,朝廷每年光军费就要千万两,而国库税入却只有两百多万两,天子碍于祖制,只能加重赋于百姓,逼得百姓都去当了流贼,朝廷剿贼,官军数量激增,军费不够,又得加赋,流民又增,以至于最后官军数量上百万,国事却愈发不可收拾。”
大明的土地兼并情况至少在明孝宗时还不严重,顾炎武当时就称赞此时:“家居人足,居则有室,佃则有田”。但到了隆庆年间时,已经是“则尤异矣,末富居多,本富尽少,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起者独雄,落者辟易了”。到了万历崇祯时期,土地兼并,贫富悬殊就更是严重,“则迥异矣,富者百人而一,贫者十人而九,贫者不能敌富,少者反可以制多。金令司天,钱神卓地,贪婪罔极,骨肉相残。”
近三百年下来,官[腐败]已近乎无药可救了,文官们疯狂敛财,恨不得对百姓敲骨吸髓,将他们榨干。
官员们都说宗藩吃垮了大明,好像自己是在为大明默默奉献一样。宗藩固然是寄居在帝国身上的吸血虫,然而这些士绅大夫也不逊于吸血虫。就如外军军饷,按照惯例京官要分润六成,就算是在建奴入寇,乱军猖獗的时候都没有过分毫的让步。
满朝上下虽然也有极少数的清正忠义之臣,然而这些人已经稀罕的无法撼动几百年的积习,更无法撼动那一条条的灰色利益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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