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轩姝拉着两个弟弟出了殿,求道:“好弟弟,总归看在多年的手足情分上,替我想想法子不是。”
朱常治看了她一眼,默默地从怀里取了一份信出来。“喏,我那个……也许是未将来的二姐夫,叫我给你的。”
朱轩姝几乎是将信抢过来的,当着弟弟们的面拆开,如饥似渴地看起来。见不着熊廷弼的这些日子,她心里一直害怕。怕自己的真心错付,怕熊廷弼仍旧碍于世俗的眼光,而决意抽身离开。
幸好,他没有。他宁愿舍了自己的抱负,自己的梦想,也要坚守对自己的承诺。
这份诺言如此之重,便是穷尽自己的一生,怕也无以为报。
朱轩姝捂着嘴,好不叫那哭声透出来,泪珠儿成串地掉下来,湿了衣襟。
“别哭了。”朱常治将自己的丝帕递过去,闷闷地道,“二姐姐,别难过了。”
朱常溆看了看他,再看看朱轩姝,心里烦乱地就是拿不出一个主意来。
朱常治算是这姐姐一手带着的,哪里忍心看姐姐难过。他犹豫再犹豫,终究说道:“我倒是有个法子。”他朝一脸震惊的朱常溆看去,“但能不能成,可就不知道了。”
朱轩姝止了泪,牵住他的手,“我的好弟弟,快说。便是最后不能成……我也不怨你的。”现在只要有一点点的希望,她都愿意去试一试。
万历三十二年十一月,天子降旨诏告天下,云和公主将与熊廷弼于明岁正月成婚。
众人哗然,没想到熊廷弼最后还真的成了天家的驸马。只不知这位云和公主有什么能耐,竟将这位文武双解元都收入囊中,成了自己的裙下之臣。
但很快,左都御史清醒了过来。
不对呀,上回自己递上去的熊廷弼的辞官信,似乎陛下还没批?这、这是说,尚公主的不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熊廷弼,而是监察御史熊廷弼?!
都察院上下都震惊了。旋即所有人一齐上疏,要求天子悔婚。若不悔婚,就必须要罢免熊廷弼的官身。
二者择其一,绝不能违背祖宗定下的规矩。
面对众人的口诛笔伐,朱翊钧无奈地对女儿道:“你干的好事儿,还得你自己去摆平了。”
朱轩姝笑得眼睛如同一弯皎月。她向父亲福身行礼,“这是自然。”直起身子,她的面容上又回到了天家的尊贵公主模样,“我自当堵得他们哑口无言!”
同廷推一般,诸位大学士及九卿齐齐聚在乾清宫。
只是今日有些不一般,殿中除了天子、皇太子外,还有一面屏风。
诸臣面面相觑,这后头必定是女子,只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中宫。若是皇后,这事儿可不大妥当。后宫不得干政,女子岂能坐于朝堂之上,与群臣相对?
沈鲤身为首辅,主动出来,“陛下……”
朱翊钧摆摆手,“沈先生且慢,还有人没来。”见熊廷弼自殿外进来,才点点头,“都到齐了,开始吧。”他看了眼屏风后面笑得开心的女儿。
净出幺蛾子!
熊廷弼上前见过天子、皇太子,以及诸臣,就站在屏风边上。他朝面如娇花的朱轩姝轻唤一声,“殿下。”
许久不见的朱轩姝脸色微红,并不应声,只微微点头,两只拢在袖子里的手不断绞着指头。
朱轩姝清了清嗓子,“听说诸位卿家对我的婚事有异议?”
左都御史立即站出来,理直气壮地道:“这是自然,当年开国时,太|祖就定下驸马不得为官之训。而今殿下的婚事,显是坏了祖训,破了规矩。”
“坏祖训?破规矩?”朱轩姝冷哼,“我慈圣皇祖母非后,并不该有徽号,可礼部不也过了吗?怎么?现下倒是想起来要照着规矩、祖训办事了?当年怎么不见有人反对?”
左都御史语噎,忙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朱轩姝喝道,“《皇明祖训》哪一条写了可以的?还请教御史大人能指出来,叫我开开眼。”
熊廷弼有些吃惊地斜眼去看,他从未见过朱轩姝这一面,一时竟有些愕然。待回过神来,反而越发喜欢了。
诸臣一愣,他们还是头一次这样在殿上被一个女子这般斥责。回头看看紧闭的宫门,再看看上首完全不管事的天子。
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不就是陛下拗不过爱女,无视礼节,叫人亲自出来怼人吗?
怪道人言大明朝要……这般不顾礼数,尊卑不分,阴阳不谐,真真是有礼崩乐坏的春秋之嫌!
左都御史落败,他自然说不出来《皇明祖训》里哪一条允了的。这本来就是当年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文忠公,为了稳固自己的首辅之位,能毫无顾忌地推出条鞭法,才听了冯保的话,特地为讨好了李氏给上的徽号。
早已是既定的事实,尘埃落定,哪里还容得下他们置喙。
沈鲤见左都御史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皱了眉,上前道:“慈圣皇太后一事,已是陈年旧事,殿下而今不应再提。再者,慈圣皇太后乃是陛下生母,合该受了这尊荣。”
“对啊,哪里敢说不对呢。”朱轩姝换了个姿势,“这不就是逼着我父皇去受列祖列宗的唾骂,叫天下人说他不孝么。”
朱翊钧放下手里的茶碗,朝朱轩姝看了眼。这泼辣性子到底像的谁,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讲。
朱轩姝挑眉,透过屏风看着自己面前的诸位臣子,“敢问元辅,你们反对飞白与我的婚事,可是因礼数?”
“这是其一,”沈鲤道,“天下若无礼,则君不君,臣不臣,往后陛下又要如何教化百姓?”
朱轩姝深吸一口气,“都说士林学子熟读诸子百家,圣人之言倒背如流。敢问元辅,这可是天底下最知礼守礼之人?”
沈鲤犹豫了一下,他当然不能反对。一旦反对,不等自己走出这乾清宫的大门,就会被所有的朝臣和天下的学子们所针对。
“自然。”
“好,”朱轩姝从袖中抽出一本账册来,“我这儿呢,有份东西,还请陈掌印念一念,好叫诸位卿家知道,这读了圣人言的学子是如何知礼守礼的。”
朱翊钧朝陈矩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抱着拂尘下去,从朱轩姝的手里拿了账册。翻开一看,面色苍白如纸。
陈矩忍不住朝殿中的朝臣看去,心下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念。
大学士和九卿们心下犹疑,这位陈公公的样子似乎有些奇怪。莫非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大恶不赦之事?难道,还能与自己有干系?否则为何这般遮遮掩掩的?
朱轩姝笑了,“公公为何不念?”
陈矩捏着账册的手一直出汗,浸湿了账册的边缘。
“陈矩,”朱翊钧直起腰板,对于这件事,他也很是恼怒,“念!”
陈矩弯腰行礼,开始照着上头念起来。
朱轩姝却不满意,“陈公公,声音太小了些,我都听不见呢。”她幸灾乐祸地望着一脸莫名的诸位臣子,“怕是几位卿家也听不见。”
陈矩不得已,将声音提高了不少。
“……八月廿八,礼部侍郎郭正域族人,收受惠州商贾张氏贿赂,利用其举子身份,瞒报财物五千余两。”
沈鲤脸色一白。郭正域是他的得意门生,朝堂上下都知道自己对他有多看重,甚至有意提拔他入阁。正好陈于陛前月因病致仕,阁里还缺人呢。
朱轩姝凉凉地道:“这郭侍郎,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这一记掌掴打在沈鲤脸上,无比响亮。
“九月初二,大学士朱赓外家,举子张某利用其功名之身,为晋商钱氏舞弊多次,共计收受贿银八千余两。”
朱赓当即跪下,额头紧贴在青砖地上。
“九月十六,大学士叶向高之外甥举子吴某,收受徽州商贾黄氏贿银一万余两,为其瞒报船上财物。”
叶向高抖如糠筛,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还要再念吗?”朱轩姝好心地问,“不独大学士们,就连九卿,都在这上头有记着。若是不信,不妨我们再接着往下听听?”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并非不屑,而是不敢。
朱翊钧冷眼看着跪了一地的大学士和九卿,压根儿就不想说话。
“你们是大明朝的肱骨,国之重臣,原来就是这么挖空心思地从朝廷手里要钱的呀?”朱轩姝冷笑,“果真是知礼守礼。”
“年年都说国库空虚,光你们这些族人手里过的银子,就足以抵消国库一两年的进项!还敢口口声声地说自己遵祖训,守法纪。”
朱轩姝在刚拿到这本账册的时候,气得一天都没吃得下饭。他们天家自己是勒紧裤腰带,不敢多吃些好的,多穿些好的,唯恐过了头,就叫人说一句奢侈。
可他们自己呢?!
大笔银子拿着,朝廷优容揣着,还嫌不够!
“我听说当年先皇祖父的首辅徐文贞公家有二十万亩良田,却为了逃避田赋,瞒报说只有一万亩。”朱轩姝拍了拍自己的裙子,“二十万亩呢,我身为天家公主,也就两千亩的陪嫁田庄罢了。”
跪着的朝臣大气不敢出一声。谁能想到自己这老辣的官场老手,今日竟叫一个丫头片子给压得根本不敢说话。
秀才、举子和商贾勾结,获取不当钱财,这是自来就有的事。别说今日这账册之上的人,就是他们自己当年也是这么干过的。
这些经年已久,早就成了默认的规矩。
可却仍然是犯法之事,绝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今日被人一把撕下了窗户纸,看了个明白透彻。
犯事的,还是他们自己的族人、亲人。这显然就是云和公主为了能叫自己的婚事能成,特特地盯上了他们。
方才吃瘪的左都御史犹不放弃,虽然他知道那账册上必有与自己相关的罪证,却为了心中的大义,仍旧硬着头皮道:“此乃小人手段,殿下乃女子,不该管这些事。”
“小人手段?”朱轩姝哈哈大笑,“比起你们,我可是光明正大得多了。你们能有多干净?对,我是女子,难道女子就不能关心天下事了吗?当年播州杨氏之乱,石柱宣抚使马千乘之妻秦氏,一马当先打破杨氏兵马。彼时全是男子的大明军又如何?”
叶向高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成事吗?女子就笃定了要居于后宅,整日只管绣花吗?我今日便告诉你,身为天家之女,受天子册封,享国库岁禄,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身上的一针一线,吃的一米一粟都是源自于百姓。这些我从不敢忘,也绝不能忘!”
诸臣的头低得越发低了。
“你们呢?明知国库之银是用于民生,国库空虚意味着什么?你们这些久居官场的朝臣比我要明白的多!可仍然放纵家人犯法。沈一贯之案,不就是这么来的吗?不思如何襄助天子治理天下,令百姓安居乐业,国富兵强,反倒这一桩小小婚事上煞费心思。”
“无耻!”
“下作!”
“荒——谬!”
朱轩姝自屏风后站起来,“今日我便是笃定了要嫁给监察御史熊飞白,你们阻拦试试。驸马怎么就不能为官了?与其让这朝堂上遍是国蠹,倒不如能者居之。熊飞白之才,你们心中一清二楚,而今阻拦究竟是出于公义,还是为了私心,你们自己心里明白。”
朱轩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些,一扫多日来的郁气。她平了平气,向上首闷笑的父亲、手足行礼。“今日云和多有妄言,实乃心中为百姓忧虑。有不当之举,还请父皇责罚。”
却是不说海涵的话了。摆明了态度。
群臣却是知道,若天子今日罚了云和公主,在场的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了。
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当下的困局,亦非未来的迷惑。
而是翻旧账。
谁年少轻狂之时没做过几次错事?
朝堂却不一样,翻起旧账来,那是连带着一家子的性命。
大明朝可是有过诛九族的先例。
他们忐忑地从地上微微抬眼往上面去看,现下只看天子心里是如何打算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觉得,人生的境遇是外界因素加上自身性格共同造成的。媖儿和姝儿两个人是不一样的。媖儿是传统女性的性格,可以用大和抚子来形容她。勤劳,隐忍,愿意牺牲。她的出身,以及性格,决定了她当时开口提出下嫁徐光启。姝儿的身上更带有现代女性的色彩,恐婚,崇尚自由和独立,不爱被束缚。她们两个人有共同点,但正是性格上些许不同,造成了她们不一样的结局。
换做是姝儿,她也会同意嫁给徐光启,但会思考很久,也不会向媖儿那样对逆境甘之如饴。等她想明白,也许当时事情已经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至于两个都是二婚,这个我当时设定的时候还真没想到过,后来去查了熊廷弼的资料,才觉得年龄对不上。不过话说回来,在当时女性地位低下的社会环境中,已经和离的她也无法找到找一个更适合的对象了。差的她看不上,好的人家已婚有孩子了。真蹉跎一生,我也舍不得,就当是小小的金手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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