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们来回在补汤和药粉中闻着,比对着,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才向朱翊钧禀报。
“陛下,这粉末的确和娘娘中的毒,是一样的。”老太医神色凝重,“其实毒并不深,娘娘服用的应该不多。只娘娘的身子弱,所以毒发起来也凶猛。”
朱翊钧挥挥手,“朕不要听这些废话,朕只想知道,有没有法子,让中宫好起来。其余的,统不想知道。”
太医们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道:“臣等,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朱翊钧一把将书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朕不想听到你们说尽力而为四个字,朕要你们告诉朕,中宫能好起来,这毒,能解!!”
太医,还有满殿的宫人,登时跪了一地。
朱翊钧仰着头,努力将眼泪给倒流回去,强忍住哽咽,抖着音问他们,“补汤中可有粉末?”
太医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有。”
朱翊钧闭上眼,“来人,把太子妃送去景阳宫。”
景阳宫那是庶人王氏住过的地方,早就无人打理了,在宫中诸人的心中,这里等同于冷宫,也是个不祥之地。
太监们立刻就上前将胡冬芸从地上拉起来,一路将她拖出去。
“不!父皇,奴家不曾做过这种事!”胡冬芸拼命喊着冤,“殿下,殿下,不是奴家做的,不是奴家!”
“奴家甚至不知道这粉末是什么,从哪儿来的。殿下,求求您,救救奴家。真的不是奴家,殿下。”
朱翊钧听得心烦,“还不堵上嘴?想吵着中宫,叫她病得更重些是不是?”
太监麻利地取来布巾,塞进胡冬芸的嘴中。
胡冬芸拼命地摇头,望着朱常溆的目光充满了绝望。
真的不是我,殿下,你相信我一回,好不好?
朱常溆在太子妃即将被拉离主殿的时候,上前求情道:“父皇,事情还没彻底查清楚呢,就这样将太子妃送去景阳宫,是不是太莽撞了?”
朱翊钧扬手就是一耳光,打得朱常溆眼冒金光,一头撞在桌脚,登时额上破了个口子,殷红的鲜血顺着脸往下流。
“床上躺着的是你生你养你育你的母后!”朱翊钧指着榻上的郑梦境,怒不可遏地道,“你的良心呢?你的孝道呢?这就是大明朝的皇太子?这就是你对你母后的报答?!”
朱常溆慢慢站起身,任由血模糊了自己的视线,也不去擦。
朱翊钧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溆儿,你太让朕失望了。”他面对着榻上的郑梦境,朝身后的人摆摆手,“都下去,统统都下去吧。”
朱常溆领着众人行礼,而后跟着他们一起出去。
殿门被关上后,太医们赶紧上前关切起朱常溆的病来。虽然被天子当众斥责,可这位仍旧是国本,况且方才说的话也没错。天子不过是一时之气,当不得真。此时要是不雪中送炭一回,难保被记在心里头,日后惦记上了穿小鞋。
朱常溆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木木地仍由太医给自己上药。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忆着胡冬芸被拖离自己视线前的目光。
那样的绝望和无助,就好像是,好像是……
前世亡国时分的周后。
朱常溆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死死捏成拳头。他双目失神地盯着殿门,心里却惊涛骇浪。
此事绝不是太子妃做的,定是有人陷害太子妃。太子妃,绝不是这样的人。先是谋害母后,太子妃不过是添头。
这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把戏真真是做得好啊!
太医正给朱常溆抹着药膏呢,见他紧张地咬牙,伤口就又崩开了些,只得无奈道:“殿下,放轻松些,这样不好上药。臣尽量下手轻些,不叫殿下疼。”
“嗯。”朱常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权作是应了太医的话。他一定要查出这个人是谁,即便不是碎尸万段,也绝对要株连九族,才能消他此时此刻的心头之恨!
胡冬芸从翊坤宫一路被拉到景阳宫,宫人们当着她的面,将生了锈的宫门铜锁打开,而后将她丢了进去。
景阳宫自庶人王氏离开后,就再没有人打扫过了。院中堆满了厚厚的落叶,蛛网在这个宫殿中密布着。此时是夏季,正是野草疯长的时候,几乎齐腰了。蚊虫借着这些遮掩,肆无忌惮地在这里生活着。
胡冬芸并未被绑住,一得了自由,就将嘴里的布巾给取下来,冲向即将被关上的宫门。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太监们当着她的面,将门关上。
胡冬芸听着外头落锁的声音,不断地拍着门,“父皇,不是奴家,奴家绝不曾做过这样的事!父皇!”
她拍了许久的门,一心哭喊着自己的冤屈,甚至连外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也不曾留意到。
更深露重,月光渐渐地照亮了这里。
又渴又累的胡冬芸从门上滑落,她的眼泪早就已经哭干了。
“太子,你来救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胡冬芸双手抱膝,努力地将自己全身都蜷缩在一起,“殿下,殿下……”
朱翊钧痴痴地坐在榻边,连晚膳也没顾得上吃。陈矩和马堂劝过好几回了,就连听说了消息而赶回宫的朱轩姝和朱常治也劝不动他们的父亲。
“你们都出去吧,”朱翊钧握着郑梦境的手。这手,还是那么凉。“你们母后不是个爱热闹的人,叫她清静一会儿,这里有朕陪着就好。”
郑梦境已经服了太医们开的第一副药,她的面色比起刚开始,要红润一些了。只人还是醒不过来。
朱翊钧一直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眼泪将手给弄湿了,叫风一吹,显得越发冰凉。
朱翊钧赶忙用袍子给她擦手,又唯恐生丝将小梦的手给弄伤了,胡乱翻了一下,才找出柔软的丝帕来,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小梦,快醒过来。”朱翊钧一边擦着,一边道。他的眼泪又滴在郑梦境的手上,丝帕已经被彻底浸湿了,怎么都擦不干。
索性也不擦了,脱了袍子,将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暖着。
朱翊钧伸出手去,弯了腰,一点点,虚虚摸着郑梦境的脸。
他记得万历十年,那时候自己的小梦还不过是个淑嫔。那一回,宫里头的牡丹开得正艳,自己说要赏她。
唯有这国色天香的牡丹,才最配得上自己的小梦。
“奴家才不要。”郑梦境噘嘴,“都说杨贵妃最爱牡丹,奴家才不要喜欢。”
还年轻的朱翊钧失笑,“这又和杨贵妃有什么干系?这世上,喜欢牡丹的多了去了,你怎么偏记得她?”
“人家是人家,奴家是奴家。”郑梦境将摘来的牡丹推得远远的,“就算是入宫前喜欢,现在也不能喜欢。”
朱翊钧奇道:“这是为何?”
“世人都说杨贵妃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毁大唐于一旦。”郑梦境正色道,“奴家既为殿下妃嫔,自然要离得远远的,万不能步上她的后尘才是。”
彼时的朱翊钧只作这是笑谈,一个略得自己欢心的女子,偶然间说出一番能博他欢心的话。
这世间的佳丽有千千万,这一个,便是眼下得了自己的喜爱,也不会长久的。
不过是短暂,而又长久的帝王生涯中,一个过客。
殿中别无他人,朱翊钧再也无法压制住自己的心情。空寂的殿中,一个男子伏身而泣。
“小梦,小梦,别走。”朱翊钧的声音几乎哑得发不出声音来,“别丢下我一个人,小梦。不要离开我。”
各路神明,一直在天上保佑着大明的祖宗们。如果说,我是真龙天子,福泽深厚,那么现在,我乞求可以分一些这样的福分,让眼前的这个女子转危为安。
如果十年的寿命不足以作为交换,那么,二十年,三十年,只要能做成这笔交易,我都欣然接受。
只要她能睁开眼,再一次看到我,呼唤着我,用温暖的双手抚慰着我。
我愿意用一切来做交换。
求求你,让她好起来吧。
求求你们……
翌日,近几年来很少因私事罢朝的天子并未出现视朝。
传话的是陈矩,将中宫病危的事儿说了一下后,就准备离开了。
沈一贯将人给叫住,“请问秉笔,娘娘得的……是什么病?”
陈矩拱手,面上滴水不漏,“咱家不通药理,太医说了一大通,咱家是全都不懂。”他侧头望着几位面带忧色的大学士,“诸位阁老不妨遣人去太医署问问。咱家还有事儿,就不耽搁了。”
这话是对着沈一贯说的,直把他给噎着。中宫虽为国母,却也是后宫女子,她的病情哪里是自己能过问的?便是亲自上了太医署,太医们也不会告诉自己,便是重金贿赂也不干。
谁是傻子?为了一些金银,就把天家给卖了?原本做太医就难,保不齐这项上人头就没了。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向正在气头上的天子告上一状,一家老小的命可就全交代了。再说了,只要治好了中宫,还愁没银子?
谁都知道,中宫向来宽厚,那赏赐是给的最大方的。
沈一贯望着陈矩离开的背影咬了咬牙,转向朝臣的时候,面上已转成了担忧。“也不知道娘娘的病情如何了。这些个公公,全是些不顶用的,连个情况都不知道。显见是没对天家上心。”
沈鲤根本没接这茬,只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当别人都是傻子?哄着人跟他一起说内廷的浑话?真一起说了,那才是真傻!
内廷瞧着是不起眼,底下没了二两肉,往后也不会有子孙。可人家整日在圣上跟前杵着,但凡说你一句不是,下回京察,这乌纱帽是不是换一顶戴,那可就难说了。
再者,于沈鲤而言,和沈一贯这种人打交道,真真是脏了自己。眼下不过是时机未到,扳不倒他罢了。
且看着,总有一日,叫他灰溜溜地滚出京师。
沈一贯见没人搭理,自讨了个没趣,心中恼怒,却也不便发出来。只得将这股气暂时憋回去,独自回了府。
朱翊钧已是一夜没睡了,也没心思吃东西。给他备着的膳食,冷了换新的,新的摆着不动,又冷了,再换上。待过些时候来瞧,照旧原样摆着。
底下人劝不动,只得私底下求神拜佛,希望皇后可以赶紧醒过来。偏又怕这一醒,便是回光返照,到时候龙颜大怒,谁都落不着好,八成还会丢了小命。一时之间,宫里头香火鼎盛,凡是个神佛,无论大小,能被记起来的,统统都给上了香。
朱翊钧的眼睛底下已是一片青黑之色,可他就是觉得自己不饿,也不困。等不到小梦好起来,他也没了其他心思。
当年不曾想过,终有一日,自己会对眼前的这个女子情根深种。即便鬓边白发已生,即便脸上叫时光刻上了一道又一道的皱纹。他依旧舍不得。
舍不得叫她离了自己的视线,舍不得再吃不着她亲手腌制的小菜,舍不得再听不见她的说笑声。
舍不得,只要是和她有关系的,统统都舍不得。
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太医说了,要是今日再不醒过来,往后如何就难说了。
朱翊钧的屁股坐得发麻,索性舍了绣墩,跪在跪坐在榻边,就那样痴痴地望着一直陷入沉睡中的郑梦境。
好像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看着小梦的睡脸了。随着自己年纪的增长,孩子们也渐渐长大,朝中琐事缠身,样样都不得空。这样平静而又祥和的模样,在记忆中已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
朱翊钧觉得头冠有些重,索性摘下来,放在一旁,紧箍着的发髻也散开,虚虚掩着自己气色极差的脸。
两人的发丝在榻上缠作一块,好似他们的命运,自万历十年起,就一直纠缠在了一起,再分不开。
朱翊钧只希望这发丝,这命运,可以缠的更乱些,再也分不开才好。
望着郑梦境的睡脸,不知怎得,本无睡意的朱翊钧也渐渐觉得眼皮子发沉,一点点地往下砸。他摇摇头,拼命想保持清醒。可到底抵不过周公的召唤,还是靠在榻边睡着了。
郑梦境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手有些麻,身子也分外沉重,好似整个人的力气都没了。她将目光移下去,见朱翊钧披散着头发,枕着自己的头,睡得正香甜。
伸手去摸了摸,觉得温度有些高。郑梦境微微皱了眉,别是病着了才好。
目光移到了两人缠在一处的发丝上,郑梦境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这笑有些顽皮,有些促狭。
歇了好一会儿,手上便觉得有了些力气。
郑梦境小心翼翼地将手从朱翊钧的脑袋下头一点点抽出来,两只手将发丝拢在一处,又细细分了数缕出来。
分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了,歇了一小会儿,又将分开的发丝一小股一小股的合起来。
把玩了好一会儿,郑梦境的玩性也没了,睡意又渐渐袭了上来。她松开手中的发丝,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日头自东边,渐渐西移。到了快落下去的时候,还是毒的很,晒在人身上,烫得要命。
朱翊钧就是被烫醒的。他抬起头,有些懊恼自己竟然睡着了,正打算起身,却觉得头发似乎被什么东西弄住了,扯着头皮发疼。
顺着头发看过去,一个有些凌乱的同心结正摆在褥子上。一头连着自己,一头连着榻上睡着的郑梦境。
朱翊钧先是一喜。除了小梦,还有谁会做这样的事,必定是醒过来了。而后心口一松,倦意再次席卷了全身,随之而来的,还有腹中空空的感觉。他不忙着叫人进来送膳食,也不急着叫太医来给郑梦境再搭一回脉。寻了剪子,将那个同心结仔细剪下来。
刀起发落,编织完好的同心结却没有散开。
朱翊钧提着的心松下来,放在贴身的荷包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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