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淑女因有外男要来,早就被李嬷嬷给赶进屋子里头去了。此时两人隔着花窗,看着李建元从殿外步履匆匆地进来。
“我认得他。”刘淑女微微蹙眉,“以前我爹病了的时候,曾请他上门看过病。好似是宫外医学馆的,叫、叫什么……”
李嬷嬷好心为她解惑,“是李御医。”她望着李建元的目光带着慈悲,“要说这位御医,那可真正是个菩萨心肠。他父亲便是写了《本草纲目的》李时珍。而今接管了医学馆,越发有善心了。每旬还抽出空来领着馆中的学徒在京中义诊。这天底下啊,就该多些这样的人。”
赵淑女点点头,目光追着李建元,直到人进去了主殿,还舍不得收回眼睛。“也不知道殿下的病怎么样了。”
要是太子大病不愈,一命呜呼,那自己岂不就成了寡妇?这辈子别说正妃了,就是个皇子妃也轮不着。她还指望着能熬死了那恶心的太子妃,好叫自己坐上后位。
李嬷嬷眼睛一瞟,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轻轻咳了一声,“行了,贵人们也别看了。今日的功课还是要做的。”
两位淑女缩了缩脖子,不约而同地转过去看着李嬷嬷,眼神里头带着求饶的意味。
“嬷嬷,”刘淑女求道,“今日就免了吧,殿下还病着呢,等会儿还需我们去侍疾。”
李嬷嬷微微笑道:“刘淑女有这份心是好的。”说着,搬来了花砖,“不过侍疾之事,自有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安排,两位不必操心。”看着她们两个不情不愿地跪好,“这宫里头啊,有的是伺候的人。贵人们用不着担心,底下人若是服侍不尽心,自有单公公去责罚。”
看了看赵淑女不甘心地咬唇,李嬷嬷又漫不经心地道:“陛下也不会放过怠慢了太子的人。”
这一番指桑骂槐,叫二人越发胆小了。
出了宫的兄弟俩,跟着郭正域,一路快马加鞭地往武昌府赶。
朱常溆原本以为,弟弟自小娇生惯养,又和自己吃过苦的不一样,肯定会受不了这路途的艰辛。谁知道,受不了这份罪的不是弟弟,而是自己。
朱常治在宫外,偶尔也是会留宿的。歇在朱载堉的家里头。朱载堉是个勤俭之人,睡的是木板床,褥子也不如宫里的厚实。起初他还不习惯,后来睡多了,也就习惯成自然。这份自然到了现在,也没觉得哪里不适应的。
反倒是朱常溆,躺在木板上,又没被褥盖着,冻得有些哆嗦。他翻了个身,看着睡得香甜的弟弟,苦笑。
自己算得上什么?比不得洵儿甘于卖身为奴,也比不了治儿的这份随遇而安。
朱常溆合上眼,想努力让自己睡过去,可身下的木板搁得脊背生疼。他无声叹口气,悄悄儿地将包袱用脚勾过来,从里头抽出一件衣服,将自己给裹起来。
总算是暖和了些。
郭正域承袭了恩师沈鲤的学问,还有不徇私的秉性。虽然已经猜到了朱常溆兄弟来头必然不小,可依然没给他们任何的偏袒。
一路南下,走的是还算平稳的官道,歇在官道的驿站里头。郭正域有御史之衔,所以还能分间房。余下跟着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全都睡在马车上。
这马车和朱常溆平日坐的有厚实褥子铺垫着的完全不一样,就只有木板罢了。旁的人有经验,东西带的足,朱常溆和朱常治头一回出这大远门,还是隐姓埋名,也没人教他们,很多东西就没带齐。
还是常在宫外打交道的朱常治聪明些,用银钱和人买了一床薄被子,和兄长一起凑合着盖。只这被褥也不知多久没洗了,一股子的馊味儿。盖上之后,朱常溆越发睡不着了。
朱常溆将衣服裹得更紧一些,心里说不上是不是后悔了。但他的确不曾想过,原来路上竟是要过得这般苦。想想看前几日,自己还怀抱着软玉温香,和太子妃调笑,起来了自有宫人服侍铺床。
本以为自己算是不错的了,能独自穿衣洗漱,可现在却发现,他忘了自己是个连洗衣服都不会的人。最后还是偷偷向弟弟求教的。
从来都以为自己比弟弟强,今儿算是尝到了人外有人的滋味了。
对朱常溆而言,着实不好受。他是郑梦境三个儿子中,为首的那一个。打小,他就将自己身上的责任看得比谁都大。
现今……真是不提也罢。
天将拂晓,驿站的人揉着惺忪的眼睛出来给马喂草。马儿的嘶鸣声,将朱常治给吵醒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侧过身子,见自己的兄长睁着两个铜铃大的眼睛,眼睛一圈儿都是青黑色。
“皇……咳咳,哥哥昨儿一晚上没睡?”朱常治凑过去咬耳朵,“是不是想嫂子了?”
朱常溆瞪了他一眼,捅了捅人的腰窝子,“就你能,睡得跟头猪一样。”一夜没睡,还有些气儿。
朱常治知道这几日带给兄长很大的冲击,也不在意——平日里就被挤兑惯了。反正再挤兑,皇兄也不会真对自己做什么。他起来将褥子堆到帘子外头让太阳晒会儿,散散味道。
“又没睡好吧?这一路还长着呢,哥哥得习惯起来才是。”朱常治将兄长身上的衣服取来折好,“外头的马夫,可比我们还惨。”
郭正域到底还是松了手的,舍了一辆马车给他俩睡。绝大多数随行的人,都是野外用衣服垫着,身下全是新抽出芽儿来的草,扎人的很。赶车的马夫就更别说了,在马棚里头和马一块儿睡,怕的是贵重的马给出了意外。
朱常溆去过一回马棚附近的茅厕,那味儿别提了。比起这味道,褥子的馊味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大人起来了,收拾收拾,该上路了。”郭家的书童跑出来吼了一声,又进去服侍郭正域。
朱常溆懒懒散散地将包袱都收好,看着外头面黄肌瘦的人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弟弟的话,他自然是知道的,也并非无法接受,只一时还不能习惯。而且有朝一日,还会回到宫中,继续享受着自己的锦衣玉食。
可那些人,却是一辈子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指望。连温饱都难,更别说是送孩子上学念书考科举了。
能下定破釜沉舟之决心的人,到底还是少数。许多人只求吃饱穿暖,旁的,已无甚心力再去想了。连梦也不敢梦。太过遥不可及。
“如果……有一日,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脸上不再有愁模样就好了。”朱常溆收回目光,手握成拳,轻轻地说了一句。
朱常治勾起嘴角,从车厢里爬出去。“他们会过上什么日子,还不是看哥哥吗?”
朱常溆听了,在里头傻笑了一会儿,也跟着下了车。
俩兄弟在驿站里买了碗稀粥,呼噜噜地三两口吃了个精光,还嫌不够。想着再叫,却又怕财露了白,叫人背后起歹心。
郭正域从楼梯上下来,朝盯着饭食两眼发光的兄弟二人扫了一眼。“都坐吧,吃点东西,该上路了。”特地点了朱常溆兄弟的名儿,“李星李辰,过来跟我一道用,我有事要问你们。”
“哎,郭大人,您有事儿吩咐。”朱常溆并不敢坐下和他一起吃,“我们吃过了,站着回话便是。”
郭正域笑道:“客气什么。”坐下后,将一口美髯撂开摆好位置,“坐,吃吧。”几天的相处下来,他对这二人的印象还不错。身上的纨绔气不是说没有,但在自己接触过的皇亲国戚中,已算是很不错了。
“我知道你们没吃饱,一块儿吃吧。这么多,我一人也吃不完。”郭正域朝他们招招手,“坐,别客气。”
朱常溆和朱常治对视一眼,不再矫情,拉开凳子坐下,先等着郭正域动筷子。桌上有五六盘菜,郭正域夹过的,他们才敢去夹,没动过,就是再眼馋,也不下筷子。
郭正域借着喝粥的动作掩饰着自己对他们的打量。很有教养的孩子,不知是哪个先生教的,教的很好。二人的父母也是,能为孩子聘得名师,想来不仅仅是光有名头和银钱,自身也正。虽说先生很重要,可父母的言传身教也不遑多让。
两人呼啦啦连喝了三碗粥,才觉得自己肚子饱了。这段时候在外面,干的活儿比过去多得多,紧跟着胃口也变大了不少。
尤其是朱常治,好几次都要被饿哭了。在京里的时候,想吃什么,就有都人从小厨房端上来,便是宫外,自己有银子,差了人去买也行。跟着郭正域可不一样,不能擅自行动,也不能随意禀了御史去买吃食——郭正域那暴脾气,准骂个狗血淋头。
“你这是来当差的,还是来玩儿的?!吃不得苦,趁早滚回京里去!”
“你爹娘托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银子?卖了多少面子?你这才能出得来京,去武昌办差。要不然,这辈子你就京里头待着,此生不知我泱泱大明的千山万水。”
“国蠹,国蠹!”
朱常治只心里头想想,都能知道郭正域会说什么,饿着肚子也不敢说话。一天天下来,人倒是瘦了不少,曾被朱常溆嘲笑的“半熟西瓜”,现在几乎都没了。
朱常溆到底还是心疼弟弟,后来每到一处驿站,就特地买了许多晒得干干的饼,备着路上弟弟饿的头昏眼花的时候塞给他一块儿。也得偷偷吃,不能叫郭正域给瞧见了。
郭正域哪里不知道他们的小把戏,只当作不知道。相处到现在,他也算是摸清了俩兄弟的脾气。性子都不算坏,只过去家里头养的太好了,而今这般吃点儿苦头,也不错。自己也别太过了,到底是皇亲,同天家沾着边儿。
“吃饱了?”郭正域放下手里的筷子。他是早就吃好了,只等着他们吃饱。“完了事,就上路吧。再走半个月,就到武昌了。”
朱常溆犹豫了一下,问道:“为何大人不走水路?”按说从京师到武昌,走水路要比陆路更方便些。朝廷也有官船,可供出行办差的官员使用。再者,走水路,夜里头也能行船,大家伙儿在船上睡,船夫轮班开船,也能比陆路更快一些。
郭正域捋须,对朱常溆这个问题感到很满意。能想到水路和陆路的区别,就证明这少年平日里没少看舆图,而且对大明朝的各道,甚至税赋,恐怕都心中有数。“你觉得,我为何不走水路?”
朱常溆凝眉细思。近年来,没听说有水匪成灾的事儿,那么水路就是畅通的。如此一来,不走水路,就更说不过去了。他摇摇头,“草民不知。”
郭正域微微一笑,“兴许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可不能说。更不能叫这孩子知道了。
否则之后,便是一场祸事啊。
“好了,不说了。上路吧。”
队伍向着武昌不断行进着,终于赶在郭正域算的那一日赶到了武昌府。
朱常治撩开帘子,看着大街上的光景,只觉得惊叹不已。“哥哥,你快看!他们穿的好少!”虽然自己身上穿得也不多,可他记得好像宫里头夏天才穿成这样,现在才是春里呢。
“哥哥快看!那是舅舅的布料铺子。”
“哟,楚王府就长这样啊。啧啧,真是比元辅家看起来还气派。”
朱常溆睁开小憩的眼,原想让弟弟闭上那张不消停的嘴,却听他说“楚王府”,赶紧爬起来凑过去。“在哪儿?”
“喏,那儿。”朱常治指给他看,有些疑惑地问,“哥哥,我瞧着,似乎有点儿不对?”
朱常溆冷笑,“自然不对,大门、石狮,统统都逾制了。”亏得自己来看了,否则还不知道被瞒成什么样儿。
好啊,这就是大明朝的宗亲!还岁禄,还袭爵?祖宗定下的规矩哪条遵守了?大明律在他们眼里就是个零吧?
武昌知府是怎么干的?!竟然不上报朝廷。
朱常溆快速地扫了一眼外头,拉过弟弟,将帘子放下。“别泄露了行踪。”手在木板上轻轻点着。
等着瞧,别说楚王府,我总要叫你们连楚藩都没了!
郭正域到武昌的时候,已经快关城门了。一入城,他就立刻找上了主审官,和人家交接。
这事儿和朱常溆他们不相干,不过站在边上瞧个新鲜劲儿。
郭正域将圣旨交给前任主审官,又将案卷和犯人们都清点了,确定无误,便对着兄弟俩道:“你们去下榻之处吧。我今晚有些事。”
朱常溆知道他说的是和前主审官吃饭的事儿,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官场人情嘛。只要不贪墨受贿,徇私舞弊,这些小节大可不必追究。领着弟弟行礼,两人牵着手离开衙门。
“上舅舅那儿去。”朱常治同兄长咬着耳朵,“先前我在车上都瞧见了,舅舅在外头呢,还朝我挥挥手。”
朱常溆点了点他的额头,“也不怕有心人瞧见了。你可还记得铺子在哪儿?”
“记得。”朱常治骄傲地挺起胸脯。以前在京里的时候,叔父就夸他记性好。方才经过时,朱常治将所有的路都给记在了脑子里。“别说舅舅在武昌府开的新铺子,就是想叫我领着哥哥回京去,我也办得到。”
朱常溆笑道:“那就走吧。”
郑国泰果然早就在铺子里等着,不过为了避人耳目,前头已经关了。朱常治他们是饶了一圈后,从虚掩着的后门偷溜进去的。
“舅舅!”朱常治见到院中的郑国泰,眼睛一亮,冲过去一把抱住,“可把我给想死了,这都多久没见了。”
郑国泰笑吟吟地拍了拍他,向朱常溆拱手,“太子。”
朱常溆摆摆手,“舅舅刚见面就要这般折煞我。”又笑道,“京里有舅母操持,家里一切安好。我先前给几个堂兄弟在五城兵马司谋了个文吏的职,官儿是不大,也非实职,却总归是个出身。往后慢慢往上头爬,也就是了。”
“有劳殿下费心了。”郑国泰将朱常治从身上扒拉下来,“走,舅舅备了饭食,咱们一道儿吃。”他点了点外甥的鼻尖,“你这一路,一定没吃好,今儿个叫你开开荤。吃撑了肚子再回去。”
朱常治眼睛都红了,这一个月来,自己根本就不敢吃肉。周围的人都是吃糠咽菜窝窝头,连白面馍馍都少见,当成是稀罕物,更别提白米饭了。那也只有郭正域才吃得起。想吃肉,根本没门儿。
“莫哭莫哭。”郑国泰拍拍他,“舅舅年纪大了,可再抱不动你哄了。往后啊,在这武昌府,你想吃什么,就只管来舅舅这儿,啊。”
朱常治应得特别响。
三人往里头走去。郑国泰问道:“娘娘在宫里头可好?”
“好。”朱常溆笑了,“舅舅还多了个外甥女呢。”
郑国泰捋须大笑,“这个我却是知道的。小外甥女儿出生的时候,陛下大赦天下呢。”又担心,“你们这般出来……宫里头可要紧不要紧?武昌和京师离得可不是一星半点的距离,陛下和娘娘能放心?”
朱常治嘴里叼着块肉,胸脯拍得梆梆响,“有我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朱常溆闷笑,“是啊,路上好几次要饿昏的李辰大兄弟,吃你的肉吧。”
朱常治慢慢将嘴上的肉给狠狠嚼巴了。
这就是天家的兄弟情。
朱常溆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转头问着郑国泰,“舅舅这些时日在武昌,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郑国泰放下筷子,“殿下指的是……?”
“楚王案。”朱常溆把盘子里最大的那块肉夹给弟弟,“我总觉得朝臣会有所隐瞒,就是不知道舅舅可知内情。”
郑国泰细想了想,点点头,“确是有。”
“哦?”这下连朱常治也来了兴趣,去了巾帕抹干净嘴,“舅舅说说呗,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先看着,等下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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