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外头的人都说女子应当三从四德,理应温良恭俭让吗?怎得身为国母的娘娘偏不行其道。这样……果真能为天下女子的表率吗?
这些话全都被吴赞女藏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蹦。她只能拿希冀的目光朝皇女皇子看去,希望他们能想个法子出来。整个翊坤宫都是娘娘撑着,要是陛下从此再不来了,那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活头?
孝端皇后还健在的时候,有宠在身的翊坤宫多风光。可见没了天子的怜宠,便不过是空有一个中宫头衔。
吴赞女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宫人们是为了能让自己同宫外的家人过上好日子,几位皇嗣却是难以直面父母的不和。
殿内的气氛很是抑郁,压得郑梦境也很是不好过。她眨了眨不曾落泪的酸涩眼睛,“都散了吧,回屋里歇着去。”她的身子自隐囊上起来,推了推榻边的朱常溆,“去吧,明儿还要同治儿早起去听学。”
朱常溆看她怠懒的模样,再看看周围拥着的人,知道现下并非是最好的谈话的时候。“那我就同治儿先回屋去了。”转过身的时候,朝朱轩姝使了个眼色。
朱轩姝会意地闭了闭眼睛,表示自己知道了。待两个弟弟离开后,她并未像他们一样离开,而是挥退了宫人,留在了里殿。
郑梦境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明白自己今夜这模样,孩子们断不会放心的,索性也就让女儿留下,陪着自己也好。便是不说话,身边多个人躺着,也好过寒夜独寝。
朱轩姝上了榻,在母亲特地让出的位置躺下。她侧过身子,望着还未躺下的母亲。母亲的侧脸并不同往日那样祥和,那是她所不曾见过的模样。
郑梦境望着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去了容貌,等了许久都不曾再见皎月,也就不再去看。她垂下脸,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女儿,从被褥里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背,“睡吧。”
朱轩姝听话地闭上眼,在母亲有节奏的拍打中睡意又再次袭了上来。“母后不睡吗?”
郑梦境轻轻道:“待你睡了我就歇下。”
可这一晚,郑梦境一直不曾躺下。第二日起来的时候,替她梳头的吴赞女就发现皇后的头发里又多了好些银丝。吴赞女不敢声张,只使了巧劲拔了一些,偷偷藏在袖中。
天子与中宫不和的消息在一日之间就传遍了京城。不少人想着,皇后都独宠了这么些年,果然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
该是重开选秀了吧?
一时之间,京中的布商同珠宝商,连带着卖脂粉的,统统赚了个盆满钵满。直隶中适龄的良家女子,统统开始打扮起来,为着能有一个好名声,连二道门都不出。
可等了几日,又不见宫里有消息漏出来。有几户心急的人家便寻了门道,寻了那等有头有脸的太监问。
宫里的事情是那么好打听的?不过看在银钱的份上,不禁嘴软了几分。“明岁就要给小爷纳妃了,陛下此时可没这等心思。咱家寻思着,怎么都得后年吧。”
一时之间,便是家中女儿年岁小一些的也开始准备起来。不过先头准备起来的那些人虽然有些失落,却也兴奋。便是做不成当今天子的宠妃,成了太子妃也是好的。宫里退下来的老嬷嬷成了抢手的香饽饽,被各家千户、百户们请回家中去教导女儿们。
风声传至宫里,郑梦境自然听着了,也不当回事。从来男子三妻四妾便是寻常,便是她心里不愿,又有什么法子?
自己不过是个摆设。
可若真重开选秀扩充后宫,还得郑梦境亲力亲为,替天子挑了可心的,送了人上龙床去。
一往这深里去想,郑梦境自己将自己给气着了,彻底歪在床上下不来。太医轮着在翊坤宫守着,药一碗碗地灌下去,还是没见气色。
今日视朝后,朱翊钧等百官们离开,问田义,“皇后……怎么样了?”
田义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太医日日守着呢,陛下大可安心,娘娘福泽深厚,定会大安的。”
朱翊钧“唔”了一声,心里有些痒痒的,想着是不是去看一回。他度量着小梦灌了这么多药下去还不见好,当是心病。放眼满宫,除了自己外,还有谁是能将她气着的。
可一思及去了就表示自己低头,心中又有几分不甘愿。
本来嘛,祖宗定下的规矩便是后宫不得干政,宫门外的事一应通不许管的。朱翊钧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反而认为是中宫太过恃宠而骄,放肆了。
田义抬起眼,朝天子脸上瞟去,将那纠结的神色记下。“陛下,有一事……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讲不讲的,说!”朱翊钧不耐烦同田义玩这种游戏。
田义作了揖,“那奴才就讲了。”他顿了顿,等朱翊钧脸上露出不耐来,才道,“近来奴才在宫里宫外,都听见了不少风声。”
“哦?”朱翊钧用朱笔在奏疏上写下批注,待墨迹干了便放于一侧,“什么风声?”
田义踌躇着道:“是同翊坤宫……皇后娘娘有干系的。”边说边觑着朱翊钧的神色。
朱翊钧并未朝田义看去,手中的笔却停了。“怎么回事?”
田义的身子越发低了,“说是有翊坤宫的人于宫外散布说陛下要重开选秀。”
原来是这事。朱翊钧心里一松,“朕是有这意思,皇太子的年岁已至,也该成婚了。”
“可他们说,这挑的是皇后。”田义不断地朝朱翊钧脸上投去目光,声音越来越轻,语气中满是担惊受怕。
朱翊钧面色微沉,有些不自在地道:“这也没什么,太子妃……原本就是将来的皇后。”话说到最后,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着牙说的。
他们竟这般迫不及待了吗?!
田义收回在天子脸上梭巡的目光,脸上挂着轻笑,不再多言。
朱常溆上完午前的课后便径直来了启祥宫。他有些不解,为什么今日父皇望着自己的目光有几分奇怪?莫非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穿错了衣裳?他低了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服饰,没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又将这几日经手的奏疏想了一回,也没想起有什么纰漏来。
来回细思后,不见有什么异处,便将这事儿撂开了。他心里反倒有几分期待,前几日母后病了,父皇就一直是纠结着要不要去探望。到了今日,总该是有些反应了吧?
不过朱常溆却想岔了,朱翊钧今日丝毫没提郑梦境,就连翊坤宫都没问一个字。
没人怀疑到田义的身上。他与翊坤宫谈不上有什么仇怨,又岂会多说什么,多做什么。
自那一夜后,朱翊钧就再也不曾踏入过翊坤宫,就连问都没问过一句。日子在这种冷战之中渐渐消磨,犹如无数的落叶漂浮在池塘之中,过了许多时候便沉了下去,化作池底的淤泥。
朱轩姝没有母亲的那份淡定,她忍不住向郑梦境求一个回答:“母后不会害怕吗?”
“我怕的什么?我还有什么可怕的?”郑梦境望着女儿,笑脸上藏着几不可见的愁意,声音低得好像是在同自己说话,“本来我有的就不多,少于不少,又有何分别。”
正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所以才无谓。
原本一日不见就想得紧的两人,现在已是一月不曾相见,彼此竟也忍得了。这情景落在旁人眼中,只觉不可思议。人人都在议论着,是不是独宠了十数年的郑氏就此失去了帝王之爱。
朱翊钧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政事上,拉了个司礼监的名单出来,决定还是召史宾入京一趟,听听他的意思。若是漳州那边有人可以取而代之,那就让史宾回宫重掌司礼监秉笔之位。
让田义一人在内廷之中大权在握,并非良策。朱翊钧还牢记着当年的刘瑾之祸。
史宾回京一趟的旨令是经过田义之手的,他倒没说什么,只用印的时候,手上的劲道出奇得大,在圣旨上生生敲出个玺印的四方痕迹来。
旨意到漳州的时候,史宾还没回月港。他一直在心里记挂着宫里的几位即将婚配的皇嗣们,算算日子,该是到二皇女挑驸马的时候了。史宾在出海前就想过了,不是今年年底,就是明年的,自己得将贺礼早早备下才是。
为了能寻一份可意的礼物,史宾这次出海的时日要比以前久,宫里来的太监等了快两个月还不见人,急得不行。
自己还得赶着回去复命呢,若是晚了日子,到时候上头怪下来,还不是自己背着。
不免对史宾有几分怨怼。
不过史宾这次回来这么晚,不独是因要寻贺礼,而是近来海贼猖獗,他与林海萍在海上屡遭袭击,将行程给拖住了。
林海萍左臂上叫假倭的长刀给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深可见骨。史宾皱着眉,专注地替她包扎,手下力道轻极了,生怕动作大了将人给弄疼了。
若是没有林海萍,这一刀可是砍在史宾身上的。
林海萍很是不好意思地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推了推史宾,“你、你那是什么模样,叫我看着心里觉得老奇怪的。”目光停在被层层白布包起的上臂,史宾的指头同蝴蝶般上下翻飞着,动作灵活又好看。
史宾的手长得很美,十指纤长,犹如葱管,似一双女子的柔荑。林海萍这个真正的女儿家,在他的面前总是羞于将自己的手伸出来。常在海上飘着,林海萍的肤色被猛烈的日头给晒成了酱色,一双手叫粗绳、刀剑给磨砺得粗糙不堪,要不是手上皱纹斑点不多,完全就像是一双六旬老妇的手。
史宾没搭理林海萍的话,只专心替她包伤口,“好了。”史宾最后打了个结,“船上药材不多,我让船工加快速度,早些回月港去。到时候再给你请了好的大夫来看看。”
万不能落下什么病根才是,否则自己心里会愧疚一辈子。他抬眼去看林海萍,酱色的脸上遮不住绯霞,那一抹红叫这个素日里大咧咧同男子般的姑娘平添了媚意。这是一种极独特的,唯有林海萍才会有的妩媚。
除了她,再不会有旁人如此。
林海萍只顾着自己心里的羞意,没留心到史宾对自己的目光。“没事儿,这点小伤,看什么大夫,好好躺几日,吃喝点好的就养回来了。”她很是不在意,当了多年的海盗,大大小小的战斗就没停过。多少次身先士卒,立在所有男人的前头,与敌人缠斗。
“就是再严重的,我也受过。”林海萍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史宾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赶紧将人给拦住,“你小心着些,我才将将给你包好的。”又埋怨道,“便是男子,那也是人生肉长的,被刀砍□□也会一命呜呼。何况你还是个女子。”
林海萍满不在乎地道:“女子怎么了?你倒说说看,我比男子差在何处了?”嘴上与史宾抬杠,可手却的确不再动了。
史宾料她会听话,也不再多言,只同她道:“快到月港了,后面这些时日当不会再有什么岔子。你往后就暂且同我一起吧,别回军船上去劳心了。”
对这个提议林海萍求之不得,嘴上还要犟,“男女有别吧,咱们俩同住一起可不行。”
史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可能同住?”他指着陈恕,“回头你收拾一下,搬来我舱里。你的那间让出来给林镇抚。”
陈恕憋着笑,大力地点头。他眼睛朝林海萍僵住的脸上看去,越发想笑了。最后实在忍不了,捂着嘴,背过身去,肩头一抖一抖的。
林海萍狠瞪了他一眼,又朝史宾冷哼一声,与他擦肩而过。
唯有平静的海面看到了她脸上灿烂的笑。
史宾将事情吩咐下去后,就回了舱房。近来假倭在沿海一带盛行,此事不容小觑,必是这后头有什么人在搅动。
于海事上做久了,史宾同一起出海的商贾们也因交好而知道了不少□□。
海商也是有良心人的,他们身家并不如沿海乡绅世家那样丰厚,仅能冒着命丧鱼腹的危险赚得一笔可观银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为了能安稳出海回港,他们除了对天灾海浪提心吊胆外,还不得不向假倭们提供大把的银钱,求得他们在遇上自己的时候高抬贵手。
等这事儿做熟了,聪明些的人就发现,自己打过交道的某些人从未给过对方银子,可假倭却从来对他们视而不见。待回了港,双脚踩在陆地上,细细打听一番便知道内情。
沿海一带的官宦人家、书香门第,早就私通了假倭,彼此互利互惠。他们是不必出什么钱,只保证到时候给剿匪的父母官下点绊子,或是作为本地人敷衍其事,并不认真响应抗倭,又或是令朝中之人在商议海寇时轻轻放过。
假倭在落草为寇前,也是大明朝的白丁。弃良从恶,无非是想有口饭吃,将一条贱命留下来。白手起家有了些基业后,人心慢慢膨胀。打家劫舍是个空手套白狼的活计,他们有钱,就能向佛郎机人买比大明朝更好的军备,而后再抢来数倍于军备的银钱。
与明军缠斗于假倭而言是一种空耗,便是胜了,也换不来更多的钱。还不如与那些向自己投来橄榄枝的沿海官宦富户结交,彼此都省些气力。
有了起头的,后面就容易许多,一代代传下来,也就变为不成文的规矩。知道的人有,可谁会去告呢?这是同自己,还有一家老小的性命过不去。小门小户的商贾没他们财大气粗,只得乖乖掏了钱财,心里到底不甘愿。
史宾当日不过是听那些商贾略提了提,他的身份尴尬,人并不敢多说什么。可史宾是什么性子的人?不过只言片语心里就透亮。
不过这次他还是有几分猜不透,突然冒出这么多的假倭,究竟是怎么回事?
史宾心中隐隐有些猜测,想着是不是等回了月港差人去证实一番。倘若真如他所料,事情可就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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