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瀚单骑出金陵西上,骏马步下生云,也不知狂奔了多少里,入夜到达了一座小镇。
勒马缓行,只见狭窄的长街,灯火零落,沿街走去,总算看到一盏破旧灯笼,上面写着“旅安客店”。
哥舒瀚下马拍门,选了一间清净客房,吩咐店小二不用预备酒食,但务必费神在五更天明之前,设法换只良驹来,不必计较银两。
他先上床盘膝打坐行功,直至神清气爽,疲劳一扫而空,才将长剑衣包放在床边,拥被就寝!
一宿无话,次日天犹未明,店小二依言拍门叫醒了他,双手捧着早餐,满脸笑容,说道:“客官,马已预备好了,是周大户的,小的向看马的陈大哥打拱作揖才换过来!”
哥舒瀚微一摆头,摆走睡意,暗自笑道:“天下的店小二,全是一个妈妈生的,怎么他讨赏的姿态跟‘话不多’一般无二!真够人瞧的!”
一面伸手到衣包里摸些碎银,却发现有异,长剑已然不翼而飞!
哥舒瀚这一惊非同小可,再仔细翻过,那里有长剑的影子?不禁咬牙切齿骂道:“好贼店!”
店小二慌得什么似的,忙问:“客官,丢了什么东西?”
哥舒瀚方待怒骂着,先给他一记五指烧饼,却冷眼瞥见木床边沿,隐隐留有字迹,遂改变语气道:“没有,且先出去,这些银子赏你!”
店小二接过沉甸甸的银子,还要开口:“官爷!那马……”
哥舒瀚摆手喝道:“待会再讲!”
听到关门声后,急忙拿来桌上油灯,伏身仔细端详床沿上留的字迹!
宽可三寸的床沿,有人用“金刚指”写下一排字:“欲问宝剑明珠,今夕夜半,会我于九松岭上!”
哥舒瀚缕鼻吸气,辨明并没有“迷魂香”之类药物的味道,心中凛骇不已,来人来去之间,神出鬼没,身手之绝,身手之高,可以想见。
自己不知几时,因何故得罪了这名高手,听那语气,似乎非龙争虎斗一场不可!
他暗暗叫苦,颓然卧下,下意识地摸摸脑袋,这大好头颅算是白捡回来的,人家若要,只在举手之间而已!
他又翻身从衣包里扯出夜行衣,果然,藏珍阁中的“十二姝”芳踪已杳!
不久--天色大白,日上三竿,哥舒瀚独困斗室,心中万分焦躁!
本来,因为复仇大事渺茫无着,自家身手亦欠高明!早立意不管闲事,免得徒惹麻烦,招来是非!
不料,无端地失魂落魄,遇上采花淫贼,只好千里救美!
而今更是变起突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误时,误事……
他长叹一声,真力贯入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把床沿字迹磨掉,一边想道:“明珠是小事,暴得暴失,甚合天理,但墨剑不可失去,不说武林有宁可断臂不可失剑的惯例,我复仇绝技可全在宝剑上,若说再请人打造一把,叫我那里去找‘紫金钢母’去?”
水声越来越响,龙舟越开越远!
哥舒瀚心系龙舟上,身困斗室中,猜那猜不透的哑谜!
“何人盗剑,用意何在?”
他将近日得罪过的人,一一细想!
“江南武侯”飞骑追敌,对我的误会应该冰释,一峰两山,深处禁宫,根本不知道我是盗宝者,谢世英返归‘点苍山’,也无从知道我昨夜投宿在这家小客店!
房门有剥啄声,店小二走进来问道:“客官爷,东西找到没有,马早预备好了!”
哥舒瀚烦恼地咬咬嘴唇道:“找到了,马你好生养喂,我在此地要多住一天,附近是不是有个地名叫九松岭?”
店小二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道:“没有呀!不过,东郊小山坡上,倒是刚好有九棵老松树的!”
夜,星月半明--哥舒瀚穿上夜行衣,徒手赴会!
所谓:“九松岭”,所谓:“东郊小山坡”,原是一片坟场!
山坡上触目皆是土馒头,在一座大户人家的大坟包周围,有九棵苍劲的古松!
哥舒瀚在松下徘徊,仰天长啸,惊起数声,宿鸟四散!
突然--一声佛号起自墓碑之后:“阿弥陀佛,施主莫非元江哥舒瀚?”
话声未了,从墓后暗处走出一牛山濯濯的中年和尚来!
那和尚短小精悍,两眼精光内敛,身穿合身袈裟,足履扎实布鞋,虽是僧衣,无异武打劲装,袖口特大,甚是奇特!
哥舒瀚一面惊讶不已,盗剑者竟是佛门中人!他与佛门中人,素不来往也!
一面又是受宠若惊,“元江哥舒瀚”五字,出自陌生人口,听起来,和“江南武侯”百里金鼎,一样威风,俨然也是武林中一号人物也!
两人都不发言,彼此打量,刹那间,形成一种对抗的沉默!
哥舒瀚吸口气,打拱问讯,客气地道:“敢问大师法号,何事见召?”
那和尚说声:“请坐!”自坐在大坟左侧“皇天”的石碑上!
哥舒瀚不好居高临下,便落座在对面“后土”石碑上!
那和尚开口声如洪锺,道:“贫僧化纯,昨夜造访,幸未打扰清眠,万幸!万幸!”
话罢,哈哈大笑!
哥舒瀚明白话中有刺,但只淡然一笑说道:“承蒙点中睡穴,送我一夜好梦,感谢感谢!”
化纯忽然敛笑肃容,满口江湖俗语:“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在你身上,因有所图,故盗君长剑,用以交换,但宫中‘十二姝’在君身上,实出乎意外!”说罢,又是几声大笑!
哥舒瀚一听,便知今夜不能善了,不知他所图者何?遂只微微一笑:“大师身披僧衣,心在江湖,可由得谈吐中得窥一二,佩甚、佩甚!若贵刹略欠香火之资,‘十二姝’可以奉送敬佛!”
化纯和尚连连摇头道:“口过!口过!木鱼法器,不羡明珠,实不相瞒,贫僧之意,不在银两黄白之物,而在‘都村秘笈’!”
哥舒瀚满脸讶然,道:“‘都村秘笈’在我身上?”
化纯正色肃穆地道:“哥舒瀚!‘都村秘笈’不在你身上,但可由你身上求得,贫僧平生别无所好!所好者唯‘武学’而已!李子襟……”
哥舒瀚悚然震惊,注目凝视化纯心忖:“他怎的知道我的姓名,真姓名。”
他把“襟”字误听为“衿”字!
化纯和尚继续说道:“李子襟廿年前为此丧生,‘都村秘笈’原在庐陵‘李家堡’,这话你由何人处听到,坦白见告。贫僧自把‘明珠宝剑’壁还。”
哥舒瀚放下心头大石,暗骂一声:“笨秃驴!”
原来他五六天前在“京都镖局”撒下的满天大谎,这样快就得反应,而且是这么奇怪的反应,真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不知以何词答对,若坦白说明那是谎话,这光头也许不会相信呢?若信了,所有计划无异一笔勾销,若随便杜撰个人名搪塞消遣他,未免示怯!
过了半晌,才道:“如果区区对‘都村秘笈’亦有所图,因而不肯相告呢?”
化纯猛然自“皇天”碑石上,跃起两丈,喝道:“贫僧早知你不肯相告,只是难道你就不要宝剑明珠了么?”
哥舒瀚暗骂这秃驴佛经都念到那里去了,性情如此火爆,于是,故意无视他火烧屁股般的暴跳弹跃美妙身姿,懒洋洋地道:“随身长剑,并非上古神兵,所值无几,大师若不嫌,亦可相赠,以壮宝相!”
化纯可是真急了,截然喝道:“你不肯说,佛爷自有办法叫你吐出来,场子我已看好了,且随佛爷来!”
哥舒瀚实在不想打这场冤枉架,但是想到化纯如此目中无人,还认为他能吃定似的,再者还平白耽搁他一日行程,甚是气愤。
再者,墨剑也不能真的不要,总得想些计算赚回才好,因此慨然说道:“可以奉陪!”
化纯五短身材,跳上山坳,袍袖飞舞,连连跳跃,几个起落功夫,已不见踪影。
哥舒瀚只好跟进,狂奔半天,才到半山腰一个地势斜平,两丈见方的草地。
化纯大马金刀端坐在石上,哥舒瀚的长剑明珠散落脚下,看见哥舒瀚上来。甚是自得微气,点头笑道:“果然不错,你轻功不行!”
哥舒瀚呐呐难言,因为那是实情。有顷再道:“请将长剑掷下,区区才好奉陪。”
化纯笑得前仰后倒,指着哥舒瀚道:“你终于招认了,刚才还口硬,说是长剑可以奉送。”
话说如此,脸色一板。声色俱厉再道:“李子襟为‘都村秘笈’丧命,究系何人传出?这是线索,你老实招出,长剑还你!苟若不说,你就伴着‘宝剑明珠’长眠斯土!”
哥舒瀚嘴角露出笑意,问道:“这是威胁了?”
化纯睥睨作态,道:“不错,随便你怎么想皆可。”
哥舒瀚摊开双手,耸耸肩膀,道:“哥舒瀚一命在此,有本事你就拿去!”
化纯和尚摇头叹道:“年青人总是口硬,佛爷本来不欲滥开杀戒!但为了‘都村秘笈’,也顾不了这么多,记住,你若改变主意,随时喊声,万勿自误。”
哥舒瀚显得玩世不恭的吊郎当拱拱手道:“承蒙关照,万分感谢!”
化纯脚踏“罗汉步法”,平心静气走了近来,道:“我知道你身一离剑,有如游鱼离水,别艺不足观,但是贫僧平生从不用兵刃,叫我空手入白刃来与‘一字剑’相抗,未免不公!好在你掌力也不错,就尝尝我的‘罗汉拳’吧。”
话说至此,猛喝声:“照打!”
哥舒瀚正自心惊,从何处跑出这秃驴来,对自己的底牌如此清楚,蓦地听到声“打”!
霎时身前四面八方尽是“罗汉拳”影纵横!忙不迭运功于掌!拍出七成力“劈空掌”,脚下摇摇摆摆踏起“维摩步”。
化纯知道哥舒瀚的“劈空掌”造诣极深,威力非凡!是故并不正面撄其锋,只用极快身形绕着他团团转,一身化为“十八罗汉”,从四面八方打到。
“罗汉拳”招式凌厉,忽如龙鱼沉渊,忽如岫云出谷。
僧衣袖角,真气贯入,使出“流云铁板袖”功夫,扫点哥舒瀚穴道,连下盘各穴,也招呼到了。
哥舒瀚的“劈空拳”只有掌力,没有招式,要护住全身,未免困难,无奈,乃将掌力溶入“赤发翁”印钦的“阎王掌”中,勉强应付。
三十招过后,便觉漏洞百出,尤其是后脑一带的“藏血穴”,“脑户穴”……总是照应不及。
好化纯,真个是说到做到,大有“虽非冤仇恨,亦可毙掌下”之意,仗着身材短小转折灵活,猛然沉身,横掌作刀,掌风劲锐,斫向哥舒瀚下盘!
哥舒瀚无心伤人,左手七成力“劈空掌”朝化纯天灵盖拍下。
那知化纯猛然斜势飞起,竖掌拦腰切来。
哥舒瀚左手已来不及收回,钢牙一咬,右臂短兵相接,横架过去!
“格”的一声。硬骨相碰!
化纯强忍剧痛,猛跨“虎形步”,“流云铁板袖”袖角顺势指敌“藏血穴”,看清哥舒瀚闪避时下盘不稳,一脚“扫堂腿”,把哥舒瀚踢飞丈来远。
化纯一招得手,虎吼一声!怒目圆睁,金刚嗔目,精光四射,弹身暴飞扑下,铁拳成槌,绝招“罗汉打虎”当头砸下。
哥舒瀚跌落碰地,差点滚落下山,猛喝道:“住手!”
化纯闻言,袖口后卷,身形骤慢,向后飘落,喜道:“快说。”
哥舒瀚卧地喝道:“大师身在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何必欺人太甚?”
化纯嗔目怒骂道:“只有这一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纵身向前,趁哥舒瀚并未站起之时,“罗汉打虎”猛然使出。
哥舒瀚屈居下风,收足护腹,缩成一团,气凝于臂,八成力“劈空掌”推出,并将化纯和尚弹回,跃身而起,两人又战在一起。
注:原来化纯和尚,嗜武如命!堪称“武癫”!
少时练的是“童子功”,弱冠以后,怕功破影响内力,乃遁入室门!
他平生最爱找功力相颉顽的对手过招!二、三十年来。渐渐打成一流高手!
“都村秘笈”出土的消息一传出,他发誓要夺为己有,走遍各地,明查暗探。
“天南一剑”谢世英锻羽归去!途中与首徒“太罡剑”史强谈论得失,凑巧间为化纯听去,因之,哥舒瀚的底牌他全然知晓。
化纯自问“点苍派”甚是难缠,“天南一剑”他惹不起,惊悉京中新出好手哥舒瀚,“元江派”死灰复燃,岂非一大新闻!
乃动身到金陵,但没找到哥舒瀚,却给他打听出“都村秘笈”的消息!
这一喜非同小可,昨日听到哥舒瀚现迹出京,马上自后尾随,来个首尾相衔!
托佛祖之福,居然给他在“旅安客店”找到。
四、五天之中,巧遇连连,事情进展如此之快。越发使化纯深信“都村秘笈”非他莫属了。
而今,这浑小子,至死也不吐实,怎不叫他怒火填膺,“杀”心顿起!
化纯和尚连出杀手,哥舒瀚心余力拙,破绽百出,错非真气凝聚双臂,硬如铁杵,双手早已报废,“劈空掌”的掌力也由七成增加九成。
饶是这样,还是落得夜行衣褴褛飞舞,全是吃“流云铁板袖”划破的……
化纯和尚越战越勇,逮住敌人轻功不佳的弱点,一击即退,并不对掌!
哥舒瀚看着三五招内,就得伤在敌人掌下……猛然长啸,出掌逼退化纯,“告老归田”,退出“罗汉拳”威力圈外,面红口喘叫道:“住手!”
化纯和尚一轮抢攻,三五百招过去了,也自喘息,说道:“这回你肯说了吧?”
哥舒瀚双手涨火如盈,微微颤动,两眼悲哀的看着掌心,掌心中有股子白玉似的气血在流动起伏跃跃欲出,然后抬头,近乎恳求的道:“听着,不要逼我使出十成力‘劈空掌’,大师,你挡不住的,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化纯和尚厉喝一声,打断哥舒瀚话头,咬牙切齿吼道:“不必废话,你师父只教你说嘴,没教你功夫,今夜有你无我,对掌。”
一言未毕,两袖怒张,有如蝙蝠,两掌渐渐合拢,“童子拜佛”。
运足毕生功力,翻手猛然拍出,一声虎啸,罡风潮涌--哥舒瀚退无可退,运足十成力“劈空掌”拍出,掌出无声,掌风凝而不散,碗口大小的两股气柱,如潜蛟喷泉,猛然射出……
劈空劲气狂飚射处,化纯手腕断飞,一声惨号,仰天弹出,跌飞两丈,袖口里血流成注,抖落掉手臂、胳膊,每手皆如螳螂断臂,自关节处分为三截!
哥舒瀚也吃化纯一击,胸口真气涣散,淤血翻腾,摇摇摆摆走过去,单足跪在化纯身侧,哀声责道:“你这何苦?”
化纯胸骨已塌陷,猛涌数口心血,气若游丝,两眼翻白,蚊声哼道:“你……你是……
何人……之……徒……”
这个“武癫”至死还不忘求知,还想问明何人能教出这惊世骇俗的“劈空掌”?
哥舒瀚不忍答称是无师自通,使化纯死有遗憾,匆忙答道:“野人!”
化纯眼珠吊起,嘴角微动,像是向记忆中搜寻,这“野人”的名字。
哥舒瀚双手捧起化纯光头,低道:“底事不瞑目?”
化纯断断续续哼出:“归德府……思齐……庄……一……掌……之仇……”
哥舒瀚急促地说道:“我代你去……讨回……”
化纯死白的脸容,似感安慰,两唇频动,哥舒瀚听不清,附耳其上,只听见:“将……死讯……通知……黄山……我师兄……”
以下的话,就听不清了!
他去了,为一个梦想,而勇敢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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