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很快在诸多官员中传播开来,杨凌和八虎内哄,弄得两败俱伤,被迫交出财赋大权的事,让那些因为两位尚书被免职、解海通商地国策也得以施行而被打击的无精打彩的官员们精神为之一振,心中大是快意。
可是连刘大夏和马文升这样的四朝元老都被罢官免职,他们多少有了忌惮,瞧见杨凌地马来,焦阁老也从轿中走了出来,不觉笑意稍敛,谈话的声音也放轻了。
杨凌今日是来陪同礼部尚书王华出城迎接东瀛国王使臣的,所以来的也甚早。杨凌发现大明的士子官员有一种很奇怪的心态,一方面他们以天朝上国自居,四夷蛮狄皆是边荒之民,在天朝面前渺小卑微,似乎根本不值得重视。但是对于来使的番邦,他们却极尽礼仪,无论住处、饮食、馈赠的礼物,都数十倍于来使,以显示天朝地富庶、恩遇和礼仪之邦的大义。
他们肯为了番邦使节是双腿下跪还是单腿下跪争得面红耳赤、决不让步,可是对于来使反复讨价还价成倍增长讨要的回馈礼金却羞于和他们斤斤计较。
杨凌翻看礼部与安南、琉球、高丽等国来使交往成例时,对于大明如此“务实”的外交态度,真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他们是怎么考虑的,于是借着今后诸国之间已允许百姓自由通商的理由,申明今后来访的使团必然多是为了商贸目的,如非大明规定地朝贡之期、朝贡规定地来使人数,一概不得再以国宾之礼接待。
王华倒不愚腐,他也知道杨凌这个建议呈上去皇上必然应允,所以便爽快答应了,不过为了有据可查,还是以礼部名义向皇上进了奏折。
杨凌走到宫门前,看到王华站在一角正和几位大臣聊天,刚想走过去,忽地察觉情形有异,四处散落的官员都感应到了突然静下来地气氛,目光向同一个方向望去。
杨凌定睛望去,只见一个布衣白发、身板硬朗的老人。昂然向午门走来。
旁边窃窃私议的官员中有人低声道:“是兵部尚书刘大人”。
“他还未离京?不是听说皇上下诏甚速,礼部拟了恩赐,昨天已着驿丞署送返家乡了么?”
“啐!就知道你没去相送,那是马大人,马大人八旬高龄,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这几日抑郁成病,听说到了长亭都没下车。只和几位知交好友隔帘聊了几句,就扬长而去了,唉,六部之首第一尚书啊,啧啧啧”。
“还是的呢,就我这品秩职衔,而且还不是马大人简拔的官员,我去干吗呀。去了人家也不答理我,哎!这么说你去了?”
“我……,嘘,刘大人过来了,别吵。有好戏,没准老大人就得和杨大人……哼哼……”。
群臣议论纷纷,杨凌注视着刘大夏,这位老人一身布衣。脚下一双千层底地圆头布鞋,须发如银,左右尽管有不少同僚好友点头致意,温言问候,却目不斜视,不言不语。
他大步走到宫门前,微眯双眼抬头望去,殿宇巍峨。宫墙殿房栉比鳞次,一缕晨熙已破云而出,射在前方红色的宫墙和宫门檐顶上,黄琉璃瓦、罘罳、铜马兽头都映在初升的朝阳中,金灿灿明晃晃辉煌耀目。
刘大夏翻身跪倒,望阙而拜,头颅缓缓叩向尘埃……
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刘大夏忽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道:“先皇……”。
伏地啜泣良久。刘大夏才大声道:“先帝恩遇,曷其有极。老臣尽了性命也难报万一。奈何天不从人愿,先皇啊……”。
他拭泪站起,抱拳说道:“诸位同僚,老夫窃窃孤忠,天人共鉴,奈何如今报国无门。老夫如今一介布衣耳,但一介布衣也可做到言有物、行有格、贫贱不移,荣辱不惊。诸位同僚好自为之,老夫去了!”
刘大夏团团一揖,目光闪向杨凌,卧蚕眉一拧,忽地厉声道:“祸国殃民,天地不容,善恶有报、因果循环,老夫会瞪大双眼,看天怎么收了你!”
杨凌听了一声苦笑,眼前这个老人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真的叫人啼笑皆非,可是他的为人、品性,却又叫人十分的尊敬,自已的良苦用心,他能理解么?
自已在他眼中大逆不道、祸国殃民地政略,或许要许多年后,才能得到大明百姓的一致认同。也许,终刘大夏一生,在这个品德值得自已由衷尊敬、却不得不无奈地将他驱逐出朝廷,以制止他的愚蠢行径的老人眼中,自已都是一个权奸竖佞吧。
阳光洒在了杨凌身上,他的脸色是恬淡的,但是心中却有些落寞,他眼帘微垂,并不直视老人,只是轻轻答道:“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天堂,不去也罢。刘大人,本官的一番良苦用心,实在难以剖白于大人面前……唉!大人一路保重”。
杨凌缓缓一揖,深深拜了下去,过了半晌直起腰,只见身前空空,四下百官寂寂,刘大夏布衣过市,已昂然去了。
清风徐送,景阳钟声悠悠传来……
杨凌和王华坐在长亭中等候着特使团的来临,虽说接迎规格高了些,不过鉴于来使代表着彼国国王,同时此次朝贡意义十分重大,而且是正德继位以来,一个久已不臣地国家重新朝贡,承认天朝的宗主国地位,这属于正德皇帝的重大政绩,也难怪他极为开心和重视。
探马回报,使团已经到了二十里外,杨凌挥手屏退,对王华笑道:“尚书大人。东瀛国特使就要到了,这次言开海解禁事,尚书大人鼎力支持,才有今日成果,杨某真是多谢了”。
王华笑道:“杨大人不必客气,老夫家在江南,深知朝廷虽禁海百年,但浙闽的大姓豪族皆与东瀛有着长期的生意往来。自官方勘合贸易中断以后,民间走私贸易更加猖獗,禁海早已成了一纸空文,反而使朝廷税赋大量留入士族手中”。
王华叹息一声道:“只是……王某自知孤掌难鸣、无力回天,只盼有朝一日大势所趋,朝廷能够响应民意,解除海禁,想不到大人却有如此魄力。我自然全力支持”。
杨凌知道这位王学士虽然博学多才,但性情淡泊,有些随遇而安,不过他说地也是实情,如果不是自已使了诸多手段。让这么一个谦谦君子去倡议开海解禁,十九不得成果,搞不好就得象当年地黄奇胤一样,被现在的统治阶层所抛弃。
王华微笑说道:“东瀛国所需物品大多产自我朝。诸如饶州之磁器、湖州之丝绵、漳州之纱帽、松江之棉布,以及书籍、铜钱、字画等等,贩运东瀛国获利丰厚,比和吕宋交易要高出数倍,与国与民实是一件大好的事”
杨凌为了筹划开海,不知做了多少调查准备,对这些事情知之甚详,闻言笑道:“正是。东瀛国只有刀、剑、硫磺、扇等寥寥几种货物能在大明拿地出手,其余的只能用银子支付,我朝白银短缺,东瀛所产的黄金、白银可以因此大量流入我朝,缓解百姓用银的需要,而且真金白银自有其价值,可以通行于天下,对我朝积蓄国力益处多多呀”。
二人聊的甚是投机。又过了两柱香地工夫。才见远远有队人马姗姗而来,杨凌不由蹙起眉头道:“我的信使没有告诉他们礼部尚书和本官在此迎接?怎么如此怠慢?”
王华瞥了那支六十多人的马队。笑笑道:“倭人一向妄自尊大、自视甚高,古来如此。同时又极为贪利,心机狡猾,莫看他们有求与我朝,远来朝贡,到了天子脚下还是要扮扮矜持地。”
倭人托大,故意缓缓而行,杨凌和王华便也不起身安排仪仗,准备相迎,仍自坐着谈笑。王华轻蔑地瞟了马队一眼,说道:“想是我朝缺乏水师,倭寇横行海上我朝束手无策,才令这般倭人起了轻视之心。
昔年倭人遣隋使递交国书时,自称‘日出处天子’而称隋帝为‘日没处天子’,表面看来是以东西地域划分,尚算平等。可是下次再来就自称‘东天皇’而称隋帝为‘西皇帝’了,呵呵,一个天皇、一个皇帝,只改了一个字,就把自已压到了隋帝头上。
后来唐朝扶持新罗,倭国扶持百济,彼此打了一场大仗,倭国大小战船千艘,却被大唐水军一百七十艘战舰杀的大败,从此甘心称臣,大唐以上国自居,赐其国号‘东瀛’,也欣然接受,可见彼国人之欺弱怕强。”
杨凌听的失笑,原来彼此这脾气竟是由来以久,倒非近代才是。
这时马队已行至近前,内中还有几辆拉运礼物的马车。杨凌知道成绮韵在使团队中,张眼望去,只见头前几匹马上有两位礼部派出的官员,而旁边一位穿着素白书生袍子地人身影极是熟悉,心中不由一阵喜悦。
使团诸人在两名礼部官员陪同下下马走来,离着还有十余丈远,杨凌和王华也起身出了长亭,笑吟吟地迎了上去。
杨凌没有望向迎面而来的东瀛使节,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闪向随在后边地白袍书生,虽是一身男装,可是那对眸子脉脉柔柔地是那般熟悉。
杨凌忽然发觉她地眸中凝起两点盈盈地亮,是阳光正映在她的眼里么?
杨凌正待细看,成绮韵忽地低了下头,修长滑润的玉指拈着洁白地袖子自颊上一拂而过,自然地停在了唇边。杨凌看不到她的唇,可是却能从她面部曲线的牵动清晰地感觉到她娇美的唇轻抿着,正向他嫣然一笑,一种触及心灵的惊艳就象投入湖水的一枚石子,攸地荡起层层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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