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此之前,”德里克回头摆弄那些鸟窝状字条。“等阿姆特来了再说。”
“阿姆特也要来?!”海姆达尔的表情一下就变了。
“你今晚的搭档就是阿姆特,没看到楼下的签到记录吗?旁边一栏就是排班表格。”
“没注意。”海姆达尔摇头,即使注意到了也于事无补。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德里克不以为意。
海姆达尔对这位阿姆特先生比较怵,怵的原因不在对方的长相,也不是因为人家有令人生畏的糟糕脾气,事实上阿姆特的脾气很不错,说话总是慢条斯理,没见他跟谁起过冲突,有点……太不错了,不错到海姆达尔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差不多了,你到下面去接一下。”德里克头也不回的吩咐。
海姆达尔转身,有比他更苦逼的金主吗?
来到楼下,站在门后,脸凑在玻璃前打量外面的景象,由暴风雨卷起的惊涛骇浪逐渐平息,风势雨势小了很多,通过硬木踏板两侧剧烈晃动的吊灯,可以大致看清楚踏板上的情况。
海姆达尔打开房门,前方出现一道人影,紧接着划过模糊而短促的尖叫,人影瞬间不知去向,如果不是心里有数,多数人会以为自己看走了眼,海姆达尔清楚他没看错。
他关上门,朝踏板方向奔去。
没跑出几步,只见一个人从海里狼狈的爬上踏板,颇费了一番周折才让自己勉强抱住踏板一头,就像攀爬在脆弱根茎上的毛虫,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幻影显形对落脚点的要求有点高不是么,稍有偏差就会吃苦头。
“阿姆特先生!”海姆达尔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拉住对方的手,并用力把他拖上踏板。
阿姆特躺在潮湿的踏板上喘着粗气。
“谢……谢谢您……真的……真的非常感谢……感谢……”
这是一个有些谢顶的干瘦中年男人,眉眼往下耷拉着,深刻的法令纹就带出一丝苦相,说话时眼睛会礼貌的直视对方,但当对方与他说话时,他会略低头,眼睛总是看着地上,显得谦卑又畏缩。
“不用谢,”海姆达尔弯腰扯住他的胳膊,试图把他扶起来。“您站得起来吗?我们必须赶快进站,这雨说大就大。”
阿姆特也清楚这一点,伴随着絮絮叨叨的感激,二人走回观测塔中。
“您真是太好心了。”没歇够五秒钟,阿姆特又开始滔滔不绝,称赞的话都不带重复的,斯图鲁松室长在他的赞扬中直接升华到了悲天悯人的圣母级别。
海姆达尔的微笑快变形了,“不用谢,我是说真的,无论今天谁在这儿,都会这么做。”
“但是今天在这里的是您,没有别的巫师。”阿姆特似乎永远听不懂海姆达尔的言下之意。
这就是海姆达尔感觉招架不住的原因之一,阿姆特先生是一位不懂得适可而止的巫师。当一个人面带微笑,用充满感激的目光仰视着你,嘴里连绵不绝的奉承你的“丰功伟业”并顶礼膜拜,面对这样的人,你能怎么办?最可怕的是人家偏偏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人家打心底里就是那么认为的。
“我们上去吧,您也知道,德里克不喜欢等待。”海姆达尔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空隙,连忙干笑着打断了阿姆特的歌功颂德,并因此大大松了口气。
“对,您说的没错,瞧我,德里克先生严谨的遵守着时间的规则。”阿姆特惊慌失措的朝上奔去。
这是海姆达尔觉得他很难应付的第二项,动辄大惊小怪,而且重复率极高。
“斯图鲁松先生,快点。”阿姆特拽住楼梯旁的栏杆,嘶哑着嗓音缩手缩脑的召唤海姆达尔,仿佛这么做能让德里克失去记忆,时间也能流逝的慢一些。
海姆达尔挤出笑容,认命的跟在对方身后往上爬。
“你迟到了。”德里克毫不留情的指责。
阿姆特坐立不安,“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反反复复念叨。
“事实上阿姆特先生没有迟到,需要对一下时间吗?”海姆达尔好不容易让阿姆特停止了滔滔不绝的崇敬之情,德里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准了阿姆特先生不会反驳,欺负老实人?”
德里克瞥了海姆达尔一眼,依旧面瘫。
阿姆特越发不安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阿姆特先生!”海姆达尔猛地拔高嗓门,阿姆特浑身一震,惊恐的看向海姆达尔,只见海姆达尔对他温和一笑。“假如您愿意保持沉默,那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阿姆特面红耳赤的低下头。
“我不是指责您,”海姆达尔无奈道。“不过还是谢谢。”
阿姆特头都不敢抬了。
海姆达尔不禁沮丧的暗叹口气,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这就是你待客的态度,德里克?茶呢?椅子呢?”
德里克抛来一个酒瓶,海姆达尔惊险的接住,六个金加隆十瓶的那种。
“占星岛不是茶馆,也不是酒吧,不要得寸进尺。”德里克压根不吃他那套。
“我要跟你们的负责人告状,我不会再注资一个铜纳特!”海姆达尔挥舞着酒瓶叫嚣,身旁的阿姆特连忙伸出双手,眼睛盯着那只酒瓶,生怕它下一秒被海姆达尔丢出去。
“如果你真要那么干,那就先滚出占星岛。”德里克说。
斯图鲁松室长痿了,德里克恰是快乐的目击者的创始人之一,阿拉德拉观测岛就是他家的。
海姆达尔转手把酒瓶给了阿姆特,阿姆特欣喜的接过。
“我把你们今晚行程的具体情况和你说一下。”德里克说。
海姆达尔走了过去。
“阿姆特先生,”德里克对着手中的资料说。“请给我留一点,这是最后一瓶了。”
正背对着他们,偷偷朝自个儿的小酒壶里倒威士忌的阿姆特一愣,匆忙停止了继续倾倒的动作,表情讪讪的把酒瓶搁到垫着木板的羊皮纸上。
海姆达尔脱下校服和与之配套的鞋子,拿下领带,解开最上面的衬衫扣子,并把领口揉皱,出门前换上一身陈旧的巫师袍和一双划痕明显的翻毛皮鞋。
阿姆特先生生活拮据,上有两位好吃懒做的老人需要赡养。他有过一段幸福的婚姻生活,日子虽然清贫,但精神世界富足,直到活泼好动的孩子不幸被有毒植物弄伤,因无钱就医,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而丧命。之后妻子悲伤过度郁郁而终。如果不是考虑到两位老人无人照顾,这一家三口可能已经在天国团聚了。
阿姆特早年在一家神奇动物研究机构任职,但性格等因素让他的一腔抱负付诸流水,满腹才华无处施展,整日与助手工作为伍,这样的工作有时很容易被顶替掉。终于有一天,他的上司决定换一个风趣幽默的年轻人,阿姆特先生下岗了。从那以后,他到处给人打零工,依靠微薄的薪金养家糊口。
所以,阿姆特是快乐的目击者团队中难得的专业人士,擅长的领域就是水生动植物,海姆达尔见识过他的专业才干,老实说他从前的上司把他丢到文件堆里绝对是大材小用,这样的人才不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发光发热,还把人家炒了,实在是有眼无珠。不过也因为那位上司,快乐的目击者才有机会招揽到阿姆特。
快乐的目击者中的其他成员曾告诉海姆达尔,阿姆特在他们这儿简直是如鱼得水,他喜欢动植物,有耐心,不厌其烦,是极少数在蝾螈研究期间始终保持积极性的成员之一。照理说阿姆特从前的工作应该很对他的胃口,天下有几个人能幸运的以兴趣为职业,可惜,现实的确相当骨感。
因而每次与阿姆特搭档,斯图鲁松室长都老有安全感的,这个安全感指的是专业方面。
“您要来一点吗?”阿姆特把小酒壶递向海姆达尔。
“不用,谢谢。”海姆达尔摇头。
“这里有点凉,不是吗?”阿姆特小小喝了一口,表情立刻变得和品尝热巧克力的德里克一样无比陶醉,顺着食道滑进胃里的仿佛不是普通的威士忌,而是1793年的白兰地。
此时他们站在一个巨大的谷仓前,天上看不见一颗星星,脚下是泥泞的道路,一滩滩污浊的泥水汪在沟壑纵横的烂泥里,枝枝杈杈滴滴答答往下落水珠子,空气中飘散着烂根草和枯叶腐朽的气味,此地刚经历了一场瓢泼大雨。
谷仓主人就是之前报纸上报道的那位看见古怪神奇动物的巫师,海姆达尔起初并不准备和他打交道,报道上说各大研究机构都派了人来,但都没有从他口中得到确凿的消息,这人明显想要放长线钓大鱼。不过海姆达尔在谷仓周围绕了一圈后,与阿姆特商量后,改了主意。
谷仓主人不紧不慢的走来,脚下烂泥四溅,走近后还溅到了海姆达尔和阿姆特的裤子上,他停下脚步,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
“有事?”口气生硬,显得不太客气。
阿姆特略低下眼,并不直视对方,目光自然也无法交汇。
“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海姆达尔直接把谷仓主人的不悦划归到“夜晚接待到访的不速之客”之上,谷仓主人的表情似乎缓和了一些。
“我们是‘韦拉斯卡兹’的研究员。”海姆达尔刚说到这里,阿姆特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印有韦拉斯卡兹徽章的证件。
感谢梅林,阿姆特先生刚被下岗那会儿浑浑噩噩,忘记把证件还回去,更感谢阿姆特先生的原上司也忘记督促他归还证件,而且之前没有派巫师过来调查,真是皆大欢喜。
谷仓主人看到徽章后表情更和蔼了,韦拉斯卡兹是一所规模不大但久负盛名的研究机构,这里的久负盛名指的是专业领域内,如谷仓主人这样在事情发生以前深居简出的非专业人士居然连它的徽章都认识,而海姆达尔之前都没听说过这家机构,因此可以得出,先前对这位谷仓主人的揣摩基本靠谱。
“您能带我们去看看,您发现奇怪神奇动物的地方吗?”海姆达尔问。
谷仓主人却看着他说:“你看起来很年轻。”
“所以我是个跑腿的。”海姆达尔抿抿嘴,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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