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端俯视着丁新语,听到他的《渔樵问答》已经弹至第十一段,与她吟诵的那段“渔道是”相呼应,算是樵夫对渔夫的回答:“樵道是:草舍茅蓬,胜似高堂大厦富家翁,松竹四时翠,花开也别样红。山深时时见鹿,寺远竟不闻钟。看飞泉挂壁空,登高山与绝岭,东望海水溶溶。笑一声天地外,身却在五云中。”
《渔樵问答》本是古琴曲,藉着渔樵问答表达高士超脱凡俗、淡泊名利的姿态,却被丁新语以极高的技巧奏成了筝曲。筝音全无琴音的温和旷达,每一响都带着尖锐浸寒的兵戈之气。
如果说琴是庙堂之上以德服人的君子,筝便是悠游江湖以武犯禁的侠。这一曲《渔樵问答》用古筝奏来,怎么听都有股子讥刺和反讽的味道,还有深入骨髓、睥睨众生的骄傲。
果然是丁新语。
杨无端笑了笑,也不管自己现在穿着女装,拱手长揖到底:“学生拜见老师。”
“锵!”
丁新语随手划过筝弦,《渔樵问答》尚未收尾便嘎然而止。他抬头看了杨无端一眼,说是一眼,却是由下至上细致而缓慢地寸寸掠过,那感觉并不像没有实质的目光,而接近抚摸……甚至舔食……侵略性强得让杨无端打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丁新语终于把目光定在她的脸上,依然半阖着双目,杨无端平生所见的人当中,他拥有最浓密的睫毛,足以潜藏眸中所有思绪和情感。
他抬手做了一个“坐”的手势,暗紫色的宽袖晃了晃,上面的精绣图案在烛光下层次分明地反着光。
“老师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杨无端大大方方地拎着裙摆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手撑住下巴,“这船上的姑娘随便哪一位歌艺都不在李香君之下。”
“哦?”丁新语起身,杨无端随着他的行动转过头,见他从角落里的一个凿着梅花图样的小几上端了壶酒,又拿了两只杯子,然后缓步从容地踱回来。“既如此,你又为何要等她们唱罢三首才肯登船。”
杨无端抬高手臂接过酒壶和杯子,随随便便地搁在古筝上面就倒酒,苦笑道:“外面又是雨又是雪,学生前些日子才伤愈,能不下水当然还是不下水得好。”
她当时发现那艘奇怪的一直追着她们的画舫,舫上的歌伎唱的却是她写给李香君的诗,一首就罢了,接连三首,便猜到是丁新语以此传讯。可不到最后一步,她实在不愿意穿着那么昂贵的紫貂去泡水。
杨无端叹了口气,双手捧着酒杯奉给丁新语:“那可是御赐之物啊,又给了皇帝陛下一个杀我的由头。”
丁新语嗤笑一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轻吟道:“‘万竹无声方受雪,乱山如梦不离云。’凭这一句,便值得起百件紫貂。”
哟,希罕啊!杨无端惊讶地看着丁新语,难得被这位严师夸奖。她想了想,笑道:“难怪老师坚持不懈地要弄清我是男是女,原来女学生有优待。这可是我头一回听您说句好话。”
她被逼着穿上这身女装,心里有气,不咸不淡地刺了一下。丁新语则宽宏大量地无视她的讥讽,捏着空杯子在古筝上敲了敲。
杨无端接了过去,拎起酒壶斟酒,一面又忍不住道:“学生本以为老师志存高远,不会像俗人那样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话音刚落,对面的丁新语忽然伸过手来,两根长长的手指准确地箝住了她的下颚。
杨无端一怔,旋即想起长亭送别那日,她也曾落入这般境地。只是这一次,没有机会也没有空隙让她逃跑。
大约是为了弹筝,丁新语指尖带着薄薄的茧,还留了一点指甲,掐在皮肤上隐隐的刺痛着。他只抬高拇指轻轻抚过她下唇的凹陷,便在杨无端反击之前收回手,淡淡地道:“事关女人,且是一个有意思的女人,我从来不觉得是小事。”
有意思?什么有意思?有什么意思?杨无端在心里重复了方图的三个问句,摇头苦笑,她倒是忘了,面前这位丁大人、丁公子当年便是花丛中的积年老手。就算如今开府建衙,貌似也是瘦西湖上常客,“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丁新语猜到她的想法,啜了一口杯中酒,难得解释道:“我夜宿瘦西湖,是为了借白娘子的地方躲一个人。”
“谁?”杨无端大奇,谁有本事逼得府尊大人躲到妓寮里?念头一转,她恍然问:“莫非……是那位历姑娘?”
丁新语点了点头,仰首再度饮尽杯中残酒,指尖拈着那只浸红的冻石杯转了转,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名字:“漕帮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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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帮?
漕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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