姣素沉默的望着他,规避了这个问题。
顾锦同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问:“你知道骊姬的事多久了?”
她缓缓道:“久的我自己都忘记了,或许从攻入朝宫的那一刻起,我和你一同都在找她。”
殿外雷鸣大作,乌云层层压进,最后一丝阳光也不见了。
一股寒意从大殿的细缝中逼进。
他摇着头,眼底是失望的,斥责的。
“阿姣。你是务必要除之以后快吗?”
姣素被他的双眼刺痛的倒退数步,苦笑着反问:“我最终给她留了一命。”这双手沾染血腥的味道并不好受,为了顾锦同她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你变了。”
哗哗哗——
倾盆大雨倾泻而下,雷鸣打闪了她干涸的双眼。
殿外人声鼎沸着奔跑着收衣,宫人的呼叫声似吹拉杂谈,人间才真正应该有的声音。
姣素坐在地上,迟钝的望去。
顾锦同道:“你从前不是这样。”
“哪样?”她指责:“你还指望着我像三十年前那样傻吗?在你的后宫之中哪里有好人?除了算计,我早已经忘了从前的良善了!”
姣素喉咙里沉沉的喘息声:“可我很后悔。”
“后悔相信了你,我以为你会变,所以我选择相信了你。”她缓缓说。
顾锦同艰涩道:“我也很后悔。”他抱头坐下:“我为何当初要你给我生太子?”
“嗯?”她空洞的转过头看他,嘴角咧起一个难看的笑容,好像一下子老了数十岁一般。
她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那个老朽的帝国太后又重新回到了她身体里面。
顾锦同摔门走了,姣素一人坐在刺骨冰寒的地上许久。
是裘氏的声音,不知她在外面站了多久。
“主公,刚才顺天帝赏赐的二位家人子前来请安……”
姣素干涸的眼睛有了方向。
“不见!全部赐给有功将士,免得又有人妒忌!”
“是。”
姣素低低一笑,阖眼闭目,直到外面有人推开了门进来,带来了暴雨后的湿润。
是芸蝉。
她跑进来,赶忙扶起她:“夫人地上凉,您身子弱可不能受凉了。”
姣素无神的目光散落在她身上,可任由她怎么扶,她就是站不起来。
长久疲惫抽走了她的重心,一直汲汲为之经营感情终究抵不过新人如花的颜面。
她拽住了芸蝉的手,也拽住了唯一的温暖。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啊?”她也急了。
姣素问她:“阿芸你说,我忍了一辈子,怎么就忍不动了呢?”
“夫人……”她擦着她眼中不断溢出的泪水:“夫人,您的苦奴婢都看在眼里,只是别再苦了自己了。”
姣素摸着她的发髻,长长叹息一口气:“没有以后了,他今日见到了我所有的狠毒,早已是厌弃我了。”
“夫人?”芸蝉听的似懂非懂。
姣素撑着起来:“沐浴更衣吧。”
她的头发全是药味,乱糟糟的,她还从来没有这般过。
姣素扶着她坐在了床边,唤人进来收拾。
宫人久久进来却是冷冷的看着他们,芸蝉嘱咐也是置若罔闻。
“你去备下热水,夫人要沐浴。”
宫人颔首:“蜀地热水不足,外头还在打井。”
“你……”芸蝉动怒。
姣素拦住她:“不必了,你们都退下吧。”
“夫人。”
宫人来的快,去的也快,避之不及。
芸蝉急的跳脚。
姣素问:“你在宫中那么久了,难道还不清楚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吗?”她摸了摸她的脸:“去给我打一盆热水来吧。”
“嗯?”
“无论以后如何,重要擦干净了才是。”她姣素还轮不到其他的人来对她指指点点,前面她已经错了,后面就不会再沉溺于其中。
芸蝉见她面容恢复了正常赶忙点头应下。
空荡荡的殿内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芸蝉正好进来,提了一大桶的热水,身后还跟着刚才退下的宫人。
芸蝉大乐:“夫人,有热水了!”
姣素看她。
芸蝉拖出了浴桶,宫人隔断了屏风。
热水源源不断的被送进来,调和了温度,她脱下衣物,将自己的整个身子漫入热水之中,挥退骨头之中的冰冷。
芸蝉替她洗头。
头上没打油,好洗的很。
她的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轻柔的按摩着,她闭上眼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
“夫人,奴婢把您的头发盘起了。”洗好头,芸蝉轻声道。
姣素点点头,热水蒸着她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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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水洗净了她一声的污浊,她坐在镜台前,芸蝉替她撸发。
她问:“夫人,您刚才为了何事与王爷吵架了?”她抬头看了镜中的人一眼,低下头继续道:“奴婢看王爷对您挺好的,刚才即便那般生气也还是记得嘱咐人替您打热水……外头缺水缺粮的厉害,他一嘱咐完脚不沾地的离开了。”
姣素沉默的接过头巾。
“夫人!”
“芸蝉,你出去吧,让我自己想一想。”她轻声道。
……
“是。”芸蝉犹豫了一会儿,起身站起,端了脸庞上的热水出去,临了还不忘把门关上。
骤雨初歇,来得快去的也快,天上又是一片湛蓝了,姣素任由长发松散的滴着水珠走到窗台前坐下,竹篮里是她这几日为顾锦同精心赶制的布鞋,一针一线密集又扎实,已快成品了。
她记得在知道自己重生后的不久,她也替他做了好几双,可鞋子好像还未穿破,他们的恩情就已经先断了。
在她再度尝到背叛的滋味后,突然感觉人生,真是一件捉摸不定的事。
除非你死,不然你永远也不能预测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姣素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将布鞋丢进竹篮之中。
一人独自坐着,夕阳的光线从她的左肩移到了她的右肩之上,人实在是疲乏了才何衣躺下稍稍闭目养神了一会儿。
不知不觉竟沉沉入睡。
梦里不知是身处在何地,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一条乌黑油亮的黑龙朝她飞来,天地都暗色了。姣素拼命的奔跑着,大喊着救命,可是话出口却无半点的声音。
匆忙之间跌倒在地,那巨龙停在她上方五爪长身,长牙五爪的盯着她。
姣素慌乱之中摩挲出帝王剑。
抽出直对黑龙,砍断了它的尾巴,巨龙昂头嘶吼一声,天地变色,黑云翻滚。
那热腾腾的鲜血直朝她铺面浇来,她不知怎的竟觉那巨龙双目之中很是委屈。
“夫人……”
“夫人,夫人。”
有人在叫她,姣素挣扎着要醒来,那黑龙五爪蟒身卷起了她的帝王剑,嘶吼一声朝她扑过来。
“啊——”她猛地坐起,双目无神,满头大汗。
看向四周,烛灯已经点上了,桌子上还摆着竹篮,是她在蜀中的屋子。
“夫人可是做噩梦了?”芸蝉赶忙过来扶住她,取了软垫靠在她腰椎后。
姣素摸向小腹,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平坦的。可是刚才她明明感觉到那条黑龙穿过她的小腹,然后……
是梦啊。
她长舒一口气,扶额竟发现满头大汗,芸蝉赶忙抽出丝帕替她拭去:“夫人您刚才是做噩梦了吗?”
姣素点了点头,仍旧是惊魂未定:“做噩梦了。”
“梦到什么呢?”芸蝉笑着递上茶去随意一问。
“梦到……梦到一条乌黑油亮的巨龙要吃我。”
“吓——”芸蝉连连摇头:“夫人怎么做这般奇怪的梦?可是因为平常喝莫先生的浓稠黑苦的药喝多了?”
姣素古怪的一笑,低下头摸向自己的小腹:“许是吧。”
芸蝉接过她的茶碗,又推了小木桌上来,桌上都是平日她爱吃的,看着比平日里更精心烹饪过了一样,色香味俱全。
芸蝉用小碗乘了香喷喷的白米饭:“这是蜀稻很是香甜可口,饭粒饱满的很,夫人您试试。”
姣素腹中正感到一阵饥饿,接过。
芸蝉又布菜:“这鱼也是蜀稻的田里养的,听说肉质鲜美肥嫩,很是营养呢。”
接连着又布了虾,鸡肉,青菜。
把每一个都夸得天花乱坠的。
姣素心情略好,一时竟吃的比平日还多一些。
“夫人单看这一桌子菜色简单,却不知都是王爷精心叫人准备的。”她突然闷声道。
姣素一顿,低着头继续埋入白米饭。
“刚才王爷来了好几趟,夫人您都在睡觉。直到您醒来前他才被前方的政务给请走了。”芸蝉又给她乘了一碗汤。
姣素喝了半口就不喝了,放下对芸蝉道:“你也吃吧。”
她放下碗筷依在软垫上看她大快朵颐,莫千琼进来厌弃的盯了芸蝉看了半响,摇摇头坐下,对姣素道:“来请脉的。”
日行一日的请脉。
姣素没有伸出手,反问:“王爷难道没有告诉你我不需要了吗?”
莫千琼坚持己见:“这时无论是谁说的,我都不会听的。”此妇人还是他医病最长久的人,他怎么说也不可能放弃。
她知道他的脾性,也没再言,伸出手。
莫千琼闭目摸着脉象,不知是问脉还是闲聊,悠悠道:“王爷好大的脾气,从妇人典中出来后就杖责了好几位侍候不利的宫人,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打的两腿都是鲜血,脚差点都保不住了。”
姣素看了他一眼,望向别处。
莫千琼嗯哼了一声,继续问脉,不过一会儿又道:“我看你这脉象就一两个时辰之间已浮动这般厉害,看你刚才进食的量胃口应该极好了吧。”
“是。”
莫千琼收了脉枕,深不可测的笑道:“本不是什么大病,我早与某人说是近日神思倦怠之故导致的不思饮食,他还不信,现下我也好回去交差了。”说着直立起身,朝她做了个揖。
姣素收回手,整了整宽袖,淡淡问:“你何时变得如此这么爱管闲事了?”
“夫人闻音知雅意,何须我多做评说?”他道。
芸蝉送他出门,回来时对她说:“夫人您不知道您睡下的那段时间,王爷发了多大的火!那些怠慢您的宫人无一不被杖责的,奴婢很早就知晓王爷不是好相与的,却不曾想他的手段如此的厉害。”说着她做了个畏惧的动作。
“睡吧。”姣素起身。
芸蝉啊了一声:“这么早?”她道:“可是夫人您才刚吃完饭。”
刚吃完饭还是起来走一走对身体才好。
姣素刚要拉开内室的门,一双有力的大掌已经将她拉住。
“王爷。”身后哗啦跪了一群人。
顾锦同看都不看,对她说:“跟我来。”
他眼神刚毅,双手有劲,就算不跟着走就会被拖着走,与其如此,何必要闹得两个人都难看?中午那场争吵已然是闹得阖宫都轰轰烈烈了吧。
姣素松了手,朝他一俯。
顾锦同微不可查的皱了眉头,放下了她的玉臂。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寝殿,外头地面还湿润的很,有宫人上前拿了木屐放在阶下,姣素脚上穿着白袜,将袍衫轻轻抱在怀中不让沾湿了。
顾锦同打开了一把油伞遮住了两人的一番天地。
不知何时外面竟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他领着她出了大门,坐上马车,一路上直从蜀王宫急驰到王道上,再到驿道上。
平坦的马路越走越崎岖,路也越来越小,饶死周章驾车马车依旧颠簸,直到马车进了内城。
临街而建的房屋扁平矮小,才刚入夜就已熄灯。
“蜀地就是如此。”顾锦同寂寥的声音在落寞的夜晚轻轻的响起。
“阿姣,我终不会甘于做这一个小小蜀地之王,如今厉兵秣马只为的是那个帝座。”
他是一个天才的将领,也是一个治国有方的皇帝。
今日午间两人争吵过,姣素反问过自己,到底是顾锦同自私还是她自己自私?
今夜顾锦同再与她谈同样的话,让她明白是她自私了。
她总想着顾锦同答应给她的那个承诺,私心里她想要的更多,而顾锦同是欠了她五十年的人生的,理应要还。
所以她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一切,只要他有一丝一毫的异动和背叛她就无法忍受了。
她始终活在自己的过去当中,对顾锦同执着,对顾锦同的相守执着,却从未跳出这个大局去认真考虑过他要的是什么?
姣素身旁,顾锦同说了:“阿姣,我要这天下的宝座!”
他的语气坚定无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如此坚定之人坚定之心她竟到了如今才真正看清。
一切不是他错了,而是自己错了。
姣素□□的身形微微疲软了下来,似是从一个极长极长的梦境之中刚刚清醒过来一样。
她望着他的目光,微微动荡着迷离,却是长久以来的希望全部崩塌了。
崩塌过后,是轻松和走向极致的从容。
于顾锦同,她再也没有执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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