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夜华父子俩消失的拐角,我左顾右盼,发现偏北方向,一女子淡妆素裹,正朝我疾步行来。
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欣慰地发现,今天这一天,将注定是精彩而梦幻的一天。
那女子虽步履匆匆,还挺了个大肚子,姿态却甚是翩跹。我将破云扇拿来掂了掂,寻思着若是从左到右这么一挥,有没有可能直接将她从东海送到北海去。可一看她挺着的大肚子,终归心软将扇子收了回来。
到得我面前,她扑通一声,极干脆地跪了下去。
我侧开身来,并不打算受她这一拜,她迷茫地看了看我,竟膝行着跟了过来。
我只好顿住。
她抬眼望着我,泪盈于睫,模样没什么变化,脸蛋却是比五万年前圆润很多。
我琢磨着现今这世道神仙们是以瘦骨嶙峋为美,还是以肥硕丰腴为美,想起众神公认的美人绿袖,她的身段算得轻盈,估摸此间应还是以瘦为美。
我这个人偶尔有个不像样的毛病,遇到不大喜欢的人,她不喜欢听什么我就控制不住偏要说什么。此时只得掐着自己暗中提醒待会儿千万别提体态千万别提体态。几万年未见,我虽对她略有薄怨,但到底是长辈,她既然礼数周全,我也不能失了风度,说出什么不体面的话来。
她仍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满眼都是水星星地望着我,直望得我脊背发凉,方才抬手拭泪哽咽:“姑姑。”
我终于还是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少辛,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
她呆了一呆,颊上腾地升起两朵红晕来,右手抚着隆起的肚腹,很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嗫嚅道:“少辛,少辛……”
嗫嚅了一半,大抵反应过来我方才那话不过是个招呼,并非真正要问她为什么长胖。又赶忙深深伏地对我行了个大揖,道:“方才……方才自这花园里狂风拔地,海水逆流,少辛……少辛想许是破云扇,许是姑姑,便急忙跑过来看,果然……果然……”说着又要落泪。
我不知她落泪是为了什么,倒是并不讨厌。
破云扇曾是我赠她的耍玩意儿,那时她大伤初愈,极没有安全感,我便把这扇子给了她,哄她:“若是再有人敢欺负你,就拿这扇子扇她,管教一扇子就将他扇出青丘。”虽从未真正使过,她却当这扇子是宝贝,时时不离身旁,可离开狐狸洞的时候,不晓得为何并未带走。
老实说,巴蛇这一族,凡修成女子的,无不大胆妖丽。少辛却是个异数,许是小时候被欺负得狠了,即便在青丘养好了伤,也仍是个惊弓之鸟。那时候,放眼整个青丘,除了我和四哥,没有谁能靠近她两丈之内,就连万人迷的迷谷主动向她示好,她也是逃之夭夭。
终有一天,这小巴蛇情窦初开,绣了个香囊给我四哥,有点传情的意思在里头。可白真那木头却拿了香囊转送给了折颜,回来后还特地找来少辛,道折颜很喜欢香囊的花样,可颜色却不大对他的意思,能不能再帮着绣个藕荷色的。少辛那双眼圈,当场就红了。难为她后头还真帮折颜绣了个藕荷色的。但自此后,却更是活得近乎懦弱和小心翼翼。
再之后,便是她和桑籍私奔,桑籍退我的婚。
其实我到现在都还不是十分明了,当年那杯弓蛇影到了一定境界的小巴蛇,怎么就会对桑籍毫无警戒,最后还同意与其私奔的。
四哥说,这还用得着想吗,多半是桑籍看少辛年轻貌美,一时色迷心窍,便拿棍子将少辛敲昏,麻袋一套扛肩上,将人拐走的。
当是时四哥正跟着折颜编一套书,书名叫《远古神祇情史考据之创世篇》。他正着手写的那一篇,主题思想刚好是爱情从绑架开始。
我想了想,这毕竟是具有专业背景知识的推论,不信也得信,就信了。
此情此景,我本可拂袖而去,可一看少辛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又实在硬不下心肠。旁边正好有一个石凳,我叹了口气,矮身坐下去:“许多年未出青丘,没承想一出来便能遇到故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少辛,你当知我极不愿见你,却特地跪到我面前,必是有求于我,你我主仆一场,你出嫁我也未备什么嫁妆,此番刚好补上。我便许你一个愿望,说吧,你想要什么?”
她却只是呆呆地望着我:“少辛料到姑姑会生气,可……可姑姑为什么不愿见少辛?”
我大是惊讶,讶完了后略想想,就我这处境,不能保持欢快的心态来见她,着实情有可原。然而,如何含蓄又优雅地表达出我不愿见她其实是在迁怒,这是个问题。
还未等我作答,她又膝行两步,急急道:“姑姑从未见过桑籍,姑姑也说了不会喜欢桑籍,姑姑和桑籍成婚不会快乐。桑籍喜欢少辛,少辛也喜欢桑籍,姑姑失去桑籍,还可以得到更好的,夜华君不是比桑籍好百倍千倍吗,夜华君还会是未来的天君。可少辛……少辛失去桑籍,便……便什么都没有了。少辛以为……少辛以为姑姑是深明大义的神仙,姑姑会气少辛不打一声招呼就擅自离开青丘,却绝不会气,不会气少辛和桑籍成婚的。姑姑,姑姑不是一直希望少辛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吗?”
几万年不见,当初讷于口舌的小巴蛇,如今已变得这样伶牙俐齿了,造化之力神奇,时间却比造化更神奇,真是桩可叹之事。
我将破云扇翻过来摩了摩扇面,问她:“少辛,你可恨当年芦苇荡里欺侮你的同族们?”
她半是疑惑半是茫然,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其实他们之中有些人,并不是真心想欺侮你,只是若他们伸手来保护你,便必然也会被欺侮,所以他们只得跟着最强的,来欺侮你这个最弱的?”
她再点头。
我支了颔看她:“你能原谅这些被迫来欺侮你的人?”
她咬了咬牙,摇头。
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总算能表达出中心思想,我很快慰,连带着语气也和蔼温柔不少:“既是如此,少辛,推己及人,我不愿见你,着实是桩合情合理的事。我一个神女,却修了十多万年才修到上神这个阶品,也看得出情操和悟性低得有多不靠谱了,实在算不得什么深明大义的神仙,你过誉了。”
她蓦地睁大眼睛。
这么个美人儿,还是个身怀六甲的美人儿,非得被我搞得这么一惊一乍,本上神是在造孽。
然待我低头看自己的腿时,亦不由得睁大眼睛。
本应离开花园却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小糯米团子正轻手轻脚地扯我裙摆,嫩白小脸上一副极不认同的模样:“娘亲干吗要说自己不是深明大义的神仙,娘亲是天上地下最最深明大义的神仙。”
我沉默了半晌,万分不可思议地问他:“你是土行孙吗?”
他抬头朝我身后的珊瑚树努嘴。
糯米团子的爹,九重天上的太子夜华君从珊瑚树的阴影里走出来,神情却与方才迥然,唇畔携了丝笑意,缓缓道:“夜华不识,姑娘竟是青丘的白浅上神。”
我打了个哆嗦,他一个五万岁的毛头小子称我姑娘,生生称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我斟酌回他:“不敢当不敢当,老身不偏不倚,长了夜华君九万岁,夜华君还是依照辈分,唤老身一声姑姑吧。”
他似笑非笑:“阿离唤你娘亲,我却要唤你姑姑,唔,浅浅,这是什么道理?”
听着浅浅二字,我又打了个哆嗦。这个话,说得未免亲厚了些。
少辛看着我们默不作声。
场景无端生出一丝尴尬,久不入尘事,即便尴尬,其实多少是个新鲜,但众目睽睽下,须得将他这话辩回去。
我咳一声回他:“你同我说道理,那你们躲在珊瑚树后听了这许久的墙根,又是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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