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海边的孩子大多不知道什么叫“蝈蝈”,孩提的我是从浩然的儿童小说——《大肚子蝈蝈》里第一次见识这位“自然的歌手”(浩然引以为傲的成人小说《艳阳天》和《金光大道》倒是被我淡忘了)。文中的蝈蝈其实是面镜子,映照出一对农村小哥俩的亲情:哥哥为弟弟编一只小笼子,不小心伤了手指;弟弟听出了小笼子里蝈蝈动人的述说……于是那一头文字的蝈蝈影影绰绰,似乎挺着天下最可爱的大肚子,在童心的秋野上尽情放歌!
长大后头一回乘火车经过华北平原,透过轮轨隆隆的呼啸,依然听得见有一种昆虫在无垠的田野里不甘示弱地鸣唱,一阵紧似一阵,是合唱也是传唱,千里连绵,仿佛这铁轨有多长一路布下的歌阵就有多长,我凝神谛听良久,总还觉得那份认识不很踏实,于是就贸然问了对座的一位老乡。“是蝈蝈,我们河北的蝈蝈,”他有点兴奋地一下就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描绘起蝈蝈的二三事,最后是一个得意的反问:“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我小时侯有滑溜溜的泥鳅,有叫喳喳的麻雀,虽然没有电视,虽未见过华北平原,但通过《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同样拥有一个辽远的视野,我很不服气:“怎么会不知道,不就是大肚子蝈蝈呗。”刹那间回答的快感使自己仿佛飞身欢奔在密密的青纱帐里,那个油绿晶亮的世界凸显着浩然的“大肚子蝈蝈”,它抖动着前翅,正放送着独特的夏韵秋歌,并悄然溶入眼前不绝于耳的交响。文字的意象虽然动人,但我一直没亲眼见到蝈蝈。
后来这些文字与声响在脑海里渐渐远去了,直到不期而遇的一刻。那天我穿行在南方都市繁华的街头,那些远去的文字和声响十分意外地从车水马龙和如潮的人流间隙突然闯入耳道;起先以为是耳鸣,是错觉,进而怀疑是“电子昆虫”玩具的仿声,然而遁声定睛看去,眼前的一幕令人心醉:无数用秸杆编织的小笼相依相偎,蜂房似地组合成半人高的一担,每个拳头大的秸笼仿佛都是一个小音箱,蜂房般密集的音箱就这么在街头共鸣一曲。担主是一位皮肤黑红满头汗珠的老乡,那模样倒挺象是《敌后武工队》队员,嘿嘿,不是在拍《烈火金刚》的吧!我情不自禁走上前去,躬下身子,透过小笼青黄色的网眼,与绿色的蝈蝈打了一个照面,悄声说了一句:“你好!”我久违的歌声,我久仰的歌星,真没料到咱们第一次正式会面竟然在这个如此喧嚣的都市街头。可蝈蝈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候,它唱得太投入了,旁若无人,倾情高歌,一如在辽远的华北老家。尽管它体态娇小,但丹田有力,歌风豪放,面对街头的“本田”、“雅马哈”的狂哮,依然声不颤腿不抖,且始终仰着头,颇有大歌唱家的风范。好一个蝈蝈,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在这钢筋水泥的世界,在这繁杂都市的中心,在这四周只有遮天的广告和遍地的车轮,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棵草的街头,突然与来自华北大平原的的“绿色歌星合唱团”不期而遇,两耳充盈着它们的齐声欢歌,不啻为一种奢侈的享有,一份从天而降的缘分与福分!想起自己的童年尽管有好斗的蟋蟀为伴,却从没有亲耳聆听过蝈蝈的清唱,无疑是难以弥补的缺憾,如果说昆虫的舞台上尚武英挺的蟋蟀是“李连杰”,那么纯情奔放的蝈蝈就是“张惠妹”、“李纹”了。自己性格粗鲁,又缺乏乐感,绝对是儿时与昆虫交友单一的后患。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貌似武工队员的老乡,那位大平原转战千里挑来一担会唱歌的精灵的老乡,单枪匹马,走街串巷,一身油亮油亮的汗,殊不知这晃悠悠的一担正面迎着变形金刚和圣斗士们的虎视眈眈;而无忌的叫卖恐怕还有违都市城管的新规。我笑问客从何处来,他憨厚地答道:“承德。”“车旅开支不少,能赚钱吗?”“试试看,反正农闲了,不能就算来南方玩一趟。”说着,他挑起他的蝈蝈又信步前行了,“卖蝈蝈哟,卖蝈蝈哟……”这难得的叫卖声,街巷听懂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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