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船在第四日清晨到达隶属燕京的凌云海港。
妆奁盒丢了,荀久也没有什么随身携带的东西,随意将自己收拾了一番便出了船室跟着扶笙从甲板上走下来。
许是知晓秦王要在这里下船,驻海军队提前清了路,荀久走下来的时候,能看到周围停顿着许多高大的船舶,但却见不到多少人。
刚走下扶梯,就见到商义与一名身着重甲的中年男子站在一起,那人浓眉大眼,面容线条轮廓分明,属于军人的冷肃凛冽之气尤为明显,正是凌云海港舟师大帅谢绍辉。
在本朝,海港地区都有驻海军队,称为舟师。
舟师的编制按照战舰划分,每艘船上设舶主(即船长)一人,旗下有财长总管直属粮库和兵器库。
阿班掌管风帆、上船桅杆。舵工两人轮班掌握罗盘,称为“火长”。
皇廷和藩国的舟师编制略有不同,皇廷直属舟师的战舰已经达到了每船可载百人的高级水平。
而藩国战舰每船最多能载五十到六十人。
这也正是沿海的楚国和齐国明明不服女帝统位,却不敢直接从海上进攻燕京的重要原因。
谢绍辉是整个凌云海港舟师的最高长官,对燕京直辖的疆域防卫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甫一见到扶笙下来,谢绍辉忙过来抱拳一礼,“下官见过王爷。”
扶笙轻轻抬手,语声淡极,“谢大帅不必多礼。”
谢绍辉抬起头,眸光在荀久身上停顿一瞬后迅速收回,面露歉意道:“此次海盗们公然攻击楚国商船,置王爷于险境,是下官的失职,致使海上巡防的失误,请王爷降罪。”
荀久默默翻了个白眼。
那些海盗本就是扶笙亲自请来的,海上巡逻军们肯定轻易查不到踪迹。
扶笙听闻这话,面色之淡然,仿若他从不曾认识过海盗之首刘权一般,语气渐沉,“貌似今年还没开启海盗围剿行动?”
谢绍辉默然一瞬,答:“回禀王爷,今年开年至今都没有听闻海盗公然出海作案,所以……”
扶笙勾唇一笑,“那十日以后,可以组织开始了。”
谢绍辉对这个命令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秦王向来算无遗策,能这样吩咐,想必自有他的道理。
不再犹豫,谢绍辉郑重点头,“下官遵命!”
见到荀久,商义眼睛一亮,立即小跑过来,笑嘻嘻问:“久姑娘,有没有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好东西么?
荀久摸着下巴想了想,早知道就把那些酸果子全部带回来送给他。
翻了个白眼,她道:“你怎么不问问姑娘我有没有吃好喝好睡好?”
商义扁扁嘴,瞄了一眼已经走过去同谢绍辉单独说话的扶笙,才敢小声道:“跟殿下在一起,姑娘怎么可能吃不好睡不好呢?”
“那你这次是特意来接我的?”荀久斜眼瞟他。
“那是当然。”商义笑得很殷勤。
“空着两手来接我?”荀久又问。
商义一噎,随即笑道:“哪能呢,人家两只手还得用来搀扶久姑娘,拿不了礼物。”
他说着,上前来伸出手就要去搀扶荀久,却被身后扶笙幽冷的声音给吓得定在原地。
“徵义和角义去哪儿了?”扶笙一扫四周,貌似今日来的只有商义和大批王府侍从。
商义嗫喏道:“角义听说殿下归来,亲自去寻找食材去了。小吱吱……小吱吱在唐姑娘那儿。”
眼波一动,扶笙似是才想起来前些日子徵义抓获了一个十四岁大的海盗千金,再三调查之下才发现那个叫做唐伴雪的小姑娘与刘权有着非常特殊的关系,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将计就计用唐伴雪威胁刘权帮他做事。
顷刻回笼思绪,扶笙淡声问:“那个小姑娘……如何了?”
商义瞟一眼自家主子,没发现有要发怒的迹象,才敢开口答:“一开始的时候会闹,后来属下没辙了就让小吱吱亲自去看守,根据他的说法,唐姑娘后来便没之前那么闹腾了。”
扶笙默然一瞬,“回去以后告诉徵义,莫要亏待了她,刘权大概再过三四日便会来接她,若是那个海盗千金出了任何问题让刘权撕破脸,会误了我的大事。”
“属下晓得了。”商义点点头,心想着原本就没有亏待过那姑娘,虽然背着犯人的身份,可住的是殿下在京郊的庄子,享受的是比高门大户千金小姐还要高级的待遇,整个儿就是当佛爷给供着的,比久姑娘都还大牌。
荀久走上前,冲扶笙挑挑眉,“原来你用来威胁刘权的是个海盗千金?”
“嗯。”扶笙颔首。
荀久眸光动了动,心道刘权这死孩子在他们家的时候什么都不肯说,背后竟然有那样一重让她大为意外的身份,再有,这个海盗千金是怎么回事儿?
“你在想什么?”扶笙见她出神,眼风掠过来,声音亦如清晨的海风,透着几许凉意。
荀久赶紧回神,机智地做出应答,“我在想,凌云海港到燕京城需要多长时间?”
扶笙抬头看了看天,答:“如今是辰时,快一点的话大概酉时能到。”
谢绍辉一听,再度抱拳一礼,恭敬道:“殿下旅途劳累,不妨在驿馆暂歇一夜用了酒饭明日再启程?”
“不了。”扶笙淡淡移开视线,“这么长时间,朝中定堆积了许多政务,姐姐一个人处理不过来,我得回去帮她。”
姐姐……
荀久眸色一动,这是她第二次听到扶笙唤女帝为姐姐。
第一次是在海岛上,他告诉她他与姐姐刚回燕京的时候收留了蜀国送来的质子苏简。
第二次就是现在。
扶笙竟然当着舟师大帅的面这样称呼女帝?
荀久眯了眯眼睛,觉得他这句话应该有两个意思。
第一,表明他们姐弟俩同心协力,并非像外界传言那样关系僵硬,剑拔弩张。
第二,表明他自己并没有谋反之心,更没有要取女帝而代之的意图,之所以忙着回去处理政务,全是处在臣子的角度。
想通透了,荀久才暗自在心中大赞这个男人说话的水平之高,仅是改变一个称呼就能让一句话意思全部转变,无形中提醒了他人不该动的心思最好别动。
谢绍辉闻言后微微一愣,但也不过时转瞬,他再度微笑:“下官已经准备好了接风宴,王爷能否赏光?”
已经拒绝了在驿馆留宿,后面这顿接风宴自然不可能再拒绝,毕竟谢绍辉的身份并非是普通官吏可比拟的。
扶笙眼眸微动过后淡然颔首,“有劳谢大帅。”
难得传闻中性子寡淡不近人情的秦王能点头,谢绍辉自然高兴,立即让人回衙门抬了软辇来,将扶笙一行人接去了当地最出名的酒楼“华觞楼”。
凌云海港这一带近海,食物多以海鲜为主。
柴把鳕鱼卷、木瓜烧带鱼、红枣黑豆炖鲤鱼、油焖大虾、焖酿鳝卷、蟹肉凉瓜、清蒸螃蟹……
一应海鲜菜肴看得荀久眼花缭乱。
谢绍辉显然已经包下了华觞楼,除了他的几位同僚之外,整个酒楼再无旁人。
扶笙于首座坐下,谢绍辉与他的同僚们依次落座,宫义站在一旁。
荀久自然是不能参与这种场合的,扶笙在上楼的时候就吩咐商义将她带去另外一间雅间,把这边所有的菜肴都照着上了一份过去。
没有那么多人在场,荀久更觉轻松,与商义两个人坐在扶笙他们隔壁的雅间内对着一大桌子菜大眼瞪小眼。
荀久眨眨眼睛,问:“小肥脸,这么多菜,就我们两个人吃?”
商义嘿嘿一笑,“如果久姑娘觉得不够,还可以再添的。”
荀久嘴角抽了抽,难怪扶笙今天早上不让她在船上吃东西,想来是一早就料到她喜欢海鲜,所以特地让她空着肚子到这里来饱餐一顿。
不再说话,荀久拿起筷子开吃。
扶笙不在,商义便没有那么多禁忌,在荀久的招呼下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焖酿鳝卷塞进嘴里,还没咽下就立即吐了出来。
荀久见他一脸痛苦的样子,食欲都减了大半,问:“怎么了,有这么难吃?”
“很难吃!”商义很郑重地点点头。
荀久狐疑地看他一眼,也将筷子伸向焖酿鳝卷,夹了一个回来鼓起勇气咬了一口。
“很好吃啊!”荀久扬眉看着商义,“你是不是不会吃海鲜?”
商义问:“什么是海鲜?”
荀久瞥他一眼,指了指桌子上,“这些都是海鲜菜肴,如果你不会吃的话,估计这一桌子上所有的菜你都是吃不了的,那看来只能饿着肚子回去了。”
商义顿时哭丧着脸,憋屈道:“可是我真的觉得很难吃啊!”
荀久轻嗤,“一看你就是不懂得享受的人。”
商义抓抓脑袋,有些苦恼,可此去燕京路途遥远,他肯定饿不了,再三犹豫之下,他抬起小碗盛了一碗虾粥勉强喝下。
这家酒楼的菜肴虽然不错,但荀久实际上也没吃多少,毕竟在船上航行了这么久突然下来,胃里自然有些不舒服,只每样菜随便尝了一口她就没再继续了。
隔壁雅间内,扶笙他们的动作也挺快,仅半个时辰便结束了一席接风宴。
实际上,是扶笙急于回燕京,所以谢绍辉等人便不敢过多挽留,席上正常吃饭,又顺便奏报了一些军务,多余的话都不敢讲。
离开凌云海港的时候,将近巳时,回京的路坐马车。
荀久原本相与商义同坐一辆,却不料被扶笙唤到了他那辆。
荀久没上车,对着掀开竹帘的扶笙挑挑眉,“这一路上可全都有眼线,你这样公然让我上车,就不怕牵念太多让人抓住把柄?”
扶笙看着她,唇角微微一勾,“我想宠一个女人的时候,别人的指手画脚我都可以当做是另类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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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燕京,已经深夜,巡城军见到是秦王的车驾,并没多问直接放行。
扶笙让赶车的秦王府侍从先去荀久的宅子,到了以后,他唤醒早已经沉睡过去的荀久,抬手指了指外面,“到了。”
睡意朦胧的荀久揉揉眼睛,“这么快就到了?”
“回去以后早点歇息。”扶笙一边帮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又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给她披上。
荀久下来的时候,吸了一大口凉风才真正清醒。
目送着扶笙的车驾离开以后,她伸手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偏头就见小丫头招桐和柳妈妈站在门口,脸上是喜出望外的表情。
“你们俩这么晚还没睡?”荀久走过去。
“姑娘,你可总算是回来了。”柳妈妈满面担忧,您再不回来,估计二少得把腿都给跑断了。
荀久一愣,“什么意思?”
柳妈妈面色有些为难,犹豫半晌才道:“二少自上庸郡回来以后,就每天往这儿跑上好几趟,每次来都是问姑娘的行踪。”
提起季黎明,荀久顿觉火大,没好气地道:“下次他再来,你们俩就说我已经死了,在琥珀河上被他一棍子打死的,以后不必再来看我,家里供个牌位每日上香就成!”
招桐和柳妈妈对视一眼,都从荀久的话里听出了满满怒意,哪还敢为二少多说话。
招桐忙道:“姑娘这一路上想必累及,奴婢这就去准备热水给您沐浴,然后你好好睡上一觉,兴许明日心情会好上许多。”
荀久点点头,她确实是太累了。
没多久,招桐就备好了热水,荀久去沐浴完,小丫头赶紧将干净的绒巾拿来。
“姑娘,您好像与前些日子有些不一样了。”小丫头一边替她擦头发。
“嗯?是吗?”荀久正愣神,冷不丁听到招桐这么一夸,她赶紧回笼思绪往镜中一看。
依旧是她已经适应并熟悉了的那张好看的脸,但眉眼间似笼罩了浓浓春意,让她整个人较之先前多了更加成熟的韵味。
没想到一次海岛之旅,竟有这样大的改变?
荀久呆呆看着镜中的自己。
招桐看了一眼挂在旁边的那件披风,笑嘻嘻道:“姑娘,刚才送你回来的是秦王殿下罢。”
荀久轻笑,嗔道:“你这小丫头,便是他送我回来,又能说明什么?”
招桐继续道:“外面的人都说秦王殿下性子淡漠不近人情,可奴婢觉得他对姑娘就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荀久手肘拄在座椅扶手上托着腮,原本困极的她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兴趣。
她也很想知道别人眼中对她好的那个扶笙是什么样的。
招桐想了想,答:“姑娘都没看见,刚才您下马车的时候,秦王殿下掀开了竹帘,望着您的眼神,就好像……就好像很多年前寒风刺骨的街头,奴婢又冷又饿无家可归的时候,二少递给奴婢的那个烙饼,好暖。”
荀久眸光微动,随即笑开来,:“你这比喻倒是新颖。”
小丫头竟是这样到了季府的?那想必当年的感恩之情早已成了爱慕之情了吧?
荀久一边想一边用余光瞟镜中的招桐,却意外地发现她的脸上并没有预料中的娇羞甚至是潮红,反而有些黯然,眉心笼了愁云,整个人看起来与刚才判若两人。
荀久被她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招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垂下头小声道:“夜已经深了,姑娘还是早些睡罢。”
荀久烦闷地皱皱眉头,直接道:“我最烦你们这些话说一半的人了,把人家好奇心勾起来又一盆冷水泼下,很好玩么?”
见招桐嗫喏的样子,荀久站起身来摆摆手,“算了算了,反正事不关我,我还没有那么多闲情去操心哩!”
说完,她直接进了里间,准备睡下。
招桐紧张地跟了进来,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袖,声音越发低弱,“姑娘,奴婢方才并非有意……”
荀久已经掀开锦褥坐到了床榻上,见她如此反应,噗嗤一笑,“你还真当你家姑娘我是豺狼虎豹呢?”
“啊?”招桐意外地抬头。
“夜深了,快去睡吧!”荀久挥手赶她,“睡醒了,明天我带你们去买材料回来做好东西。”
招桐见荀久半分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杏眸霎时亮晶晶地,忙不迭点头,甜甜一声“嗯”之后迅速回房睡下。
荀久躺下来,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扶笙的面容。
这个时候,他是在沐浴呢还是已经睡下了?
荀久有些无奈,她悲催的发现比起这张松软的大床,她竟有些怀念在海岛上每夜睡觉时有人在旁边看护并时不时往火堆里添柴禾让她感觉不到丝毫冷意的日子。
果不其然,荀久这一夜失眠了,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之前马车上的困意似乎在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就烟消云散。
睁大眼睛望着帐顶,荀久把穿越那夜到现在的所有回忆都理了一遍,这才惊奇地发现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竟然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气愤季黎明在琥珀河打晕她的同时又有些侥幸心理,倘若不是那次机会让她和扶笙在楚国商船密室里发生了肌肤之亲,将距离彻底拉近的话,凭借扶笙那样高冷的性子,只怕到现在还对她不冷不热,而他们之间,很可能一直打不破中间那层纸,最后不了了之。
荀久翻个身,接着想了很多。
譬如倘若她没有穿越,扶笙将来的王妃会是谁;又譬如他知道她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会是何反应。
困意来袭的时候,黎明的曙光已经撕碎了夜空。
荀久终于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经是午时。
小丫头听到她穿衣服的声音,敲门后走进来笑道:“姑娘昨夜还让奴婢早些睡,怕是奴婢走后您一直没睡罢。”
“黑眼圈有这么严重吗?”荀久跪坐在床上,一脸哀怨。
并不是她不想睡,实在是睡不着啊!
“奴婢给您扑点粉,应该能遮了。”招桐伺候着她下床,洗漱过后又将她扶到铜镜前坐下,开始认真为她扑粉遮黑眼圈。
荀久全程没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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