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在出神的沉玉被赵政唤醒,忙向赵高致歉:“一时失态,唐突了先生,还请见谅。”赵高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赵政打趣道:“沉玉,我瞧你对老师可比对寡人恭谨呐。”左右这里没什么外人,赵政说起话来就比平时随意得多。
沉玉在赵政身边服侍多年,深晓他的脾性,当下也没有半分局促,大大方方地说道:“先生是大王的老师,婢子敬先生也是敬大王。”赵高闻言失笑,赵政睨她一眼道:“就你话多,快去。”此时他俨然忘记是谁先拿人家打趣的这个问题了。
沉玉俏皮一笑,向他们微微欠身,三两步便不见了踪影。“小高说说适才你提的是什么法子。”等沉玉一走,赵政敛了玩笑的心思虚心问道。
赵高也不再废话,直接切入主题:“眼下秦国盐务实行的办法无非是各地盐池官运官销【1】,此种办法虽然能保证对百姓的稳定供应、防止商贾恶意抬价,却必须大肆征调耕牛和人力服役。每每集中转运新盐,累死的百姓与耕牛也不计其数。”
对赵政来说这就是最伤脑筋的地方。为防被有心人利用,盐必须由官方控制,但如此控制却导致许多百姓因此无辜殒命,从前两害相较取其轻,为保秦国一时稳定,他只能选择延续从前的制度。但这事从他亲政以来,就一直是他的心病。
“臣的想法是:官家可制一种引子作为凭证,这种引子可作中间物之用,姑且称为‘盐引’。打个比方,每一引按三百钱作价,商贾每从官家处买回一引,便可到盐池兑盐百斤,兑来的盐允许他们自由贩卖从中赚取差价。”
赵政和赵高单独在一起,行止便随意得多,但先前他还以手支颐,眼下听到这里却神情一动,手不自觉地放了下来。逢沉玉按他吩咐端着冰镇过的梅浆轻手轻脚地进来,他偏头刚好瞧见,便不动声色地抬抬手示意她先端给赵高。
话正说至筋节处,赵高瞧她过来不仅没有任何不耐之色,反而停了一停,好脾气地道句:“多谢。”沉玉心道:原来大王的老师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先前沉玉还以为镇得住自家大王的老师必然是个威严肃穆的先生,眼下这般,心中反倒对他生出了好感。
等到沉玉退出去,赵政怕他觉得热,便温言道:“小高喝口梅浆再说。”赵高的话虽没说完却也不急,点点头。先前沉玉端过来的时候他还没注意,眼下低头一瞧竟是有些错愕:这是……
赵高仔细端详着眼前的杯子,只见它敞口平唇,斜壁圆底,素面无纹,外貌简洁大方,与后世喝水的玻璃杯长得实在是大同小异。半晌他才伸出手将其握在手中,入手是一片冰凉的触感。
“小高怎么了?”赵政见他神情恍惚,如那日在栎阳瞧见那陶罐一般,关切地问道。赵政的话赵高恍若未闻,自顾喃喃道:“竟是……水晶杯【2】么?”有那么一刻他产生了自己回到未来的错觉。
也莫怪赵高如此,只因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见到这样“现代化”的东西,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又穿回去了。赵政狐疑,这东西难求,整个王宫也就这一对,便是别的地方还有,也都是贵胄所藏,外人难得一见,而看小高的眼神却好像很熟悉一般。“小高见过?”
赵高回神,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心道:见过玻璃的……他轻咳一声,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之色,泰然道:“这杯子让臣想起了一些往事,一时失态,还请大王见谅。”赵政无所谓地摇摇头道:“无妨。”
端起杯子,赵高发现里面装的液体褐中带红,和水晶杯相得益彰,颇有几分宝石的澄澈之感,瞧着着实诱人。他好奇地轻啜一口,发现里面装的其实就是冰镇的酸梅汤。
只不过这杯酸梅汤用来冰镇的冰是地窖里取出来的,调味的柘糖是从南方送来的,而容器也是整块的水晶雕琢而成的。放在资源相对稀缺的战国,能在炎炎酷暑喝上这样的一杯酸梅汤,其实是非常奢侈的事情。
赵高举杯道:“大王请。”
赵政含笑回应:“小高请。”
二人喝完,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清爽。”他们说完有感于彼此的默契,相视一笑。等喝完身上热气退去,赵高又把适才没说的继续说下去:“如此,一则官家便于总之管控,免除百姓服盐役之苦;二则盐价、课税可合二为一,简便易行,调动商贾积极行销;三则增加国府库收入,充盈……”
尔后赵政越听眸光越亮,中间插着赵高说话的停顿处问了几个问题,赵高也都一一耐心答了。等最后完全说完,他反而沉默了下来。赵高知道他需要消化,所以没有急着催促他表态。
不多时,赵政回过味来,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喜悦,朗声笑道:“我觉得小高的法子可行,不过得搁一搁。”赵高会意:“昌平君的事料想近来就有分晓,这之前大王是怕臣提出来他会从中作梗?”
赵政点点头道:“不错,成蛟这两日就要回来了。楚国那边的局势已乱,此事刻不容缓,支持熊启的那些人想必比成蛟更着急,眼下怕是已经把消息送到了熊启手中。熊启要作最后决断也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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