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当天晚上回去,不欲赵姬看见,一直将手藏在袖子里,直到好几个婢女围上去服侍他更衣,他不习惯有人碰触,双方拉扯间将伤处露了出来,婢女吃惊地“啊”了一声,方才被赵姬发现。“母亲莫要担心,不过是点皮外伤,孩儿不痛。”
赵姬一面拉着他的手检查,一面对宫婢道:“可以麻烦你们去找侍医来么?”初入宫,赵姬秉承尽量低调做人的原则,是以对婢女用的是商量的语气。那些宫婢见赵政的手出了血也不敢耽误,答了声“诺”便匆匆去请侍医了。
一个不小心,赵姬碰到了儿子的伤口,痛得赵政“嘶”了一声。赵姬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又不敢再去碰他的伤口,只好将他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道:“苦了你了。”赵政不愿母亲伤心,忙岔开话题问道:“今日父王不来?”赵姬摇摇头。在宫中王后才是异人的嫡妻,又有华阳太后撑腰,她如何能时时赖着夫君?
夏太后虽然是异人的生母,但论地位终究还是比不上华阳太后。毕竟异人即位,靠的全是华阳太后背后的势力,所以眼下他即使已经贵为秦王也不敢不给华阳太后面子,王后那边自然要时时照顾着。更有一点,如今她这个夫人的地位,还是昨日异人和吕不韦争取了许久才给她争过来的。
这些道理赵政都知道,他心痛母亲,所以忍不住扑进母亲怀里回抱她,坚定地用只有母子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母亲再忍忍,孩儿以后定能让你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那时母子相拥,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婢女请来了侍医,赵姬才恋恋不舍地将儿子放开。
几天后。
“公子写的这是什么?”蔡泽见赵政难得出神,走过去他也没有发现,便低头看他究竟在竹简上写什么,这一看却疑惑了,奇奇怪怪的符号他见所未见,故而有此一问。
竹简上写的是小高说的什么“阿拉伯数字”,记载了他离开赵国的天数。赵政回过神来,惊觉竹简上的东西被蔡泽看了去,想起赵高从前反复提醒“切不可外传
”的话,顿时换上了一副滴水不漏的笑容敷衍道:“不过是随手画的。”
他稳一稳情绪,转而又岔开话题道:“老师适才讲到‘古之民朴以厚,今之民巧以伪。故效于古者,先德而治;效于今者,前刑而法……故以刑治,则民威;民威,则无奸;无奸,则民安其所乐。【1】’赵政认为不尽然如此,诚然时移世易,为政之法不可效法先古,但一味以威刑肃物,物极必反,也未必能达到想要的效果。昔年商君……”
此时赵政突然明白赵高从前为什么会说:我如今强调的多非法家之言自有我的道理,不是劝你定要持“薄法厚儒”甚至是“废法从儒”这类的想法……倘若按照当初赵政自己的想法,他必然会选择修习法家之学,若真的那样,如今他只怕会对蔡泽所引《商君书》之言偏听偏信了。
如此看,赵高五年来所费的心思,真的潜移默化地在赵政身上发挥了效用……而此时的赵高身在远方,浑然不觉……
自孝公变法以来,秦公室子弟都需修习商君之言,所以蔡泽原是按照本分教授这必读的《商君书》。他自家虽然百家之学皆有所涉猎,但从本心上讲还是偏向于道家,向来不喜法家的霸道学说,所以教也就教了,并没有报希望能多折腾几下改变这些公子的想法,未想这个十岁的娃娃竟然会有这样的眼界。
“那……公子觉得理当如何?”赵政端正地跪坐在地上,外表看着尚且稚嫩,但已隐隐然有了王者的恢弘气度,那一刻蔡泽甚至产生了面前就是自己长君的错觉,只听他用沉稳的语气说道:“霸道也好王道也罢,但凡儒墨道法,一视同仁,取之于真,不崇其学。”
这样的说法可谓大胆异常,而且让一旁的蔡泽觉得豁然开朗。当今天下,百家士子,各持己见,互不相让,此大势所趋,是以多出骏雄洪辩之士。每朝君王也大抵只采用一两家之言用以治国,几乎没有一人敢说出“但凡儒墨道法一视同仁”的话来,无疑赵政以稚童之身说出这样的话让蔡泽感到十分震惊。
“好一个‘取之于真,不崇其学’,公子有高世之量,将来秦国有福了。”说着蔡泽竟端端正正向赵政行了一礼。此时赵政还只是一个公子,蔡泽说出这话其实是很不合时宜,赵政偏头看向一旁呆愣愣的成蛟。
后者没有想到他会看自己,不由一怔,等到想起要对他笑时,人已经没看自己了,那一刻,成蛟心中十分懊丧,只听他王兄蹙着眉对蔡泽说:“老师慎言。”
蔡泽未料自己一激动竟然忘了这是在王宫,看向一旁忡怔的成蛟,惊出了一身冷汗。又想到自己空活几十年,到头来失态却要一个十岁稚童来提醒,心中着实愧疚,忙向赵政致歉:“老臣惭愧,公子教训得是。”
赵政不欲纠缠此事,又岔开话题道:“那句话也不是我说的,是有一个人告诉我说:从前有一个叫‘唐’的国家,他的君王李隆基在看过《老子》之后颇有所触,一时有感而发的。老师博古通今,想必知道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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