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芳对袁守一的印象不深,但好过别的袁家子弟。袁阁老扔出他来,想必有此考量。若不考虑门第,想娶庭琇的人还是挺多的。既是出手,定然要寻个概率最大的才最省事。
亲带着子侄上门,袁夫人已是十足诚意。袁家两房暂未分家,二房无官爵,全依附着长房过活。袁阁老自然有亲孙子,但庭琇是庭芳的堂妹,亦是隔房的,这样方才门当户对。袁夫人见过庭琇两回,是个可亲的姐儿,然比起庭瑶姐妹,差的便有些远。再则其父母的那污糟名声儿,非太傅堂妹,不知要被挑剔成什么模样。袁夫人做了一辈子官太太,自问看人还有几分准头,瞧着庭琇不似父母的性子,方才肯上门。不然袁首辅再意动她也是要驳回的,恶妇祸三代,哪家宗妇都不愿让秦氏那般女人进门。
当朝首辅与当朝太傅联姻并非小事,尤其在此敏感的时刻。袁首辅本是看着中立的,猛的出手,登时就算高举旗帜站新党了。固然是同昭宁帝表了忠心,亦与旧党正式决裂。袁家开了一日的会,还是觉得新党胜算比较大,军权这种玩意儿,太可怖了。再则袁首辅也不好再首鼠两端,不然昭宁帝就要扶植旁人,并收拾他了。太傅,毕竟不是阁臣,不涉具体事务,偌大的天下,昭宁帝不可能一个人管的来。内阁韦鹏云与曹俊郎都不招昭宁帝待见,同时实力又很弱。必要时候,昭宁帝完全可以一脚踹他们出阁,再扶新人。反之,能跟叶太傅联姻,至少在昭宁帝心里,他便是不可撼动的首辅了。
庭芳自是明白袁家的意思,可过日子还得小两口合得来。袁守一平平,故庭芳对他没兴趣,便只认得他,其喜好脾性却一概不知。庭琇大概已经到了屏风后头,也不知外貌看不看的上眼。
袁守一有些怏怏的,他没见过庭琇,但听伯祖母一直说温柔贤淑。温柔贤淑的他见多了,觉得很没意思。可是他也知道,自家就是个狐假虎威的。非首辅亲孙,可以挑拣的余地极少。他们家从爷爷到他三代人,只叔叔中了秀才。科举之路如此艰难,一族里也不是人人都能以此晋身,不然家族也不用抱团,他们家更不会被高官显贵的袁首辅理会了。唯有广撒网,才能多捞鱼。
再看一眼庭芳,她如今是太傅,男人盯着她看,便算不得冒犯。今日她穿的倒是女装,因天气不冷不热,穿的是粉色云纹花罗的袄儿,下着象牙白色锦上添花纹样的的裙子,盘着坠马髻,簪环摇曳,更似郡主的范儿。忽又想起徐景昌的气度,登时蔫儿了。便是徐景昌不好又怎样?他还能肖想有夫之妇不曾?
几个人闲聊一回,庭芳就邀袁夫人去园子里赏花。定国公府的花园里,桂花开的正好。袁夫人爽快答应了。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得小年轻一处说两句话,方能知道是否看对眼。若孩子都是好的,偏不相投,岂不可惜?袁家侄孙多了,既要联姻,当然皆大欢喜最好。
就有豆子赶紧去后头备茶水点心。庭芳带着袁家三人,慢悠悠的往园中凉亭走去。苗秦氏在后头,忙打发了庭琇姐弟四个装作赏花的模样儿,与庭芳一行人撞个正着。遇见了,“通家之好”少不得要一一介绍。复又落座,庭芳便对袁夫人笑道:“我家三个弟弟很是顽皮,功课难以入眼。闻得袁家文风极盛,今日既上了门来,我可不舍得放过。还请袁公子给我这几个不长进的弟弟说说学问,叫他们开开眼。”
袁夫人心下了然,这是要考较袁守一。袁守一之母袁五太太有些紧张,生怕儿子丢了丑。陈氏笑道:“随他们哥儿比较,咱们说咱们的。”就引着袁五太太说江南的布料首饰。
庭芳一只耳朵听着袁守一与庭松论文,一边观察着袁五太太的行动举止。袁五太太是个寻常的江南妇人,看着不算难缠。而庭松几个说的有些浅显,庭芳喝了口茶,直接抛出了一句:“不利而利之,不如利而后利之之利也;……不利而利之、不爱而用之者,危国家也。何解?”
此乃《荀子.富国篇》,荀子是非常踏实的一位学者,纵观古今,这般水平的学者真是少的可怜。多半学者扯着扯着就变成了强占道德制高点,秀自己多么光明磊落忠心可昭日月了。荀子则是很认真的阐述了治国的具体方法,以及何为人心。就譬如孔子只含糊的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荀子便长篇大论的详细说明奖惩的意义。故昭宁帝最近学习的内容里,《荀子》是重中之重。庭芳备课备的多了,随口道出的便是《荀子》。
这一段并不很难翻译,袁守一只稍怔了怔,就流利的背出了白话版。
庭芳立刻加深难度,要求袁守一在此基础上,阐述王道与霸道的区别。袁守一懵了一下,荀子不招儒家待见,王道与霸道提的最多的却是孟子。只得干巴巴的道:“故行王道,才可天下归心。”
庭芳又问:“为何王道,可天下归心?”
袁守一答道:“得民必先德民.必须以顺民心为本,以厚民生为本,以安而不扰为本。”
中规中矩,还是在民心上打转儿,没理解荀子那“好老大就要给肉吃”的核心思想。不过没出社会的读书人,要他们有什么高屋建瓴的见解,有些强人所难了。
庭芳的表情没有什么波动,袁守一心中惴惴。对叶五姑娘本身没多大兴趣是一回事,被人考住了又是另一回事。时下妇人读书不多,在场几位贵妇听的都有些吃力。庭芳掉头问庭琇:“你觉得呢?”
庭琇一僵,她才学到《四书》,叶家就败落了。之后苗秦氏请的先生本就不耐烦教那么许多人,庭琇就不好再上学。待到庭瑶请了先生,对女孩儿又不上心。故庭琇的文化水平在女眷中还凑活,跟男孩儿比就不行了。
袁夫人忙笑道:“太傅家竟是对女孩儿也是一般不客气。”
庭芳道:“读书使人明理,不拘男女,皆要腹中诗书,才好说德行。”
庭琇的脸就红了。
脸面这种东西,落容易,捡也不难。庭芳淡淡的道:“你的课还没上到这里,我回头就同先生说,四书既然已经学的差不多了,旁的也该学起来。”
庭琇知道不能丢自家的脸,鼓起勇气道:“必使养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
这句也算实在,就是有些歪楼。庭芳点点头道:“有点子意思了。”
陈氏抚着额头道:“罢罢,你们姊妹几个要说学问,改日书房里说去,别到我跟前说,被你们搅的脑仁儿疼。”
说的袁夫人也笑了:“他们男孩儿再不能凑做一处,连着女孩儿都叫带歪了。”
袁守一却是听庭琇说起孟子,不由高看一眼。就是要红袖添香,也得能论述长短。单添茶磨墨,丫头足以。袁五太太也觉着好,想要相夫教子,肚里没墨水,孩子下学回来,连检查课业本子都做不好。袁家科举传家,所有的一切皆给读书让路。休说庭琇长的不错,便只是寻常,只消性子别太坏,光能读完《四书》,袁五太太便满意了。
袁五太太只是乡绅之妻,城府显然不够看。微笑点头的表情被庭芳尽收眼底,心里对袁家的家教已肯定了八分。重女眷文化,就绝不迂腐。庭芳最恨那等满嘴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故她很不喜欢越家。似越氏那般机敏,差点就睁眼瞎了,最瞎的是居然把她许给了叶俊德,叶俊德人品不坏,但他配的上七窍玲珑的越氏么?越家还好意思觉得越氏嫁的不错,喵了个咪的,男人有妾还叫嫁的不错?叶家老太太那么讨厌小老婆都没拦住叶俊德嘴馋偷腥,也就是她姓叶觉得自家便宜占大发了,要是她姓越,绝对要打断叶俊德的腿啊!
一顿茶吃下来,彼此印象都不错。然想娶庭芳的妹子,考察也不是一回两回就行的。庭芳又喝了口茶才道:“我家住着先房阁老家的二公子,下月便要下场,袁公子若得闲儿,不妨常来切磋。读书识字不宜闭门造车,彼此多交流,更有进益。”
袁守一应了。
袁夫人轻轻的皱了下眉,又快速放开。这是袁守一过了第一关的意思?一个庶支的妹子,这等上心,是真心疼爱,还是吊着不肯应诺?
一时也难决断,众人又说笑了一回,袁夫人便起身告辞。送走袁家人,庭芳先问庭琇:“如何?”
庭琇却是问:“他们家是阁老家,我嫁了他,与四姐姐有益么?”
庭芳笑道:“我是纯臣,联姻不联姻都不打紧。”
庭琇道:“联姻会更好么?”
庭芳耐心道:“若想要抱团,联姻虽不稳当,但是最表明立场的方式。譬如袁家上门,就是想力挺陛下新政。新政且未正式实施,此时亮出招牌,自然易入陛下的眼。然则这不过是个态度,只要袁家上了门,陛下与朝臣便闻弦知雅意了,能否结亲,且看缘分。真个是权臣门第,就不甚在意联姻,反以儿女舒心为要。封妻荫子,不就是想要妻儿老小少遭罪么?”
庭琇疑惑的道:“那为何多讲究门当户对?”
庭芳道:“首先,联姻是有的,咱们不必自欺欺人;其次,如今我把你许去了平民百姓家,你请姐妹吃酒,竟是要用那样贵的花笺下帖子,哪个受得了?受不了便要吵嘴,吵的几回,还谈什么夫妻情谊?”
庭琇又低头道:“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
庭芳道:“行吧,横竖不急。我还得去同袁阁老说一声儿,娶我家的姐儿,就不许纳妾。此乃家规,爱要不要!”
庭琇啊了一声,太苛刻了吧?
庭芳挑眉道:“怎么?真当帝师的妹子是那样好娶的?”
此话就着个中人传到袁家耳朵里,袁首辅木了一下,唤来袁守一,问道:“叶家的规矩你听见了?你愿意么?不愿意赶紧说话,倘或现在不吱声,回头你生了花花肠子,叶太傅下起狠手来,我是护不住你的。”那货可是连昭宁帝都敢威胁的主儿!袁守一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袁守一笑了笑:“琴瑟和鸣,甚好。”他又不傻,便是他傻,他父亲还不傻呢,听闻他去相了一回亲,就立刻把他叫到跟前,将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说的透彻。袁家不止有二房,还有三房、四房。袁首辅的侄孙子一大窝,他袁守一算什么?说来五小姐也是庶支,搁不住叶家人口少,就那么个姑娘,何等金尊玉贵。不看叶太傅,且看连襟,便是镇国公府,也是京里数的上的人家。似他们这等门第的孩子,想要由着性子来是再不能够的。高攀就得有高攀的觉悟。万一叶五姑娘不能生,就再谈去了。看着是个腼腆性子,她自家不好意思松了口,叶太傅还能怎样?
袁首辅点点头:“如此,我便使人去提亲了。”
袁守一冲袁首辅深深一礼:“孙儿谢伯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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