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瞬间,她眼底里流露出来的眸光立即勾起了他对前尘往事的回忆,他才蓦地记起来,这些年渐渐被自己淡忘掉的娘亲的那一瞬间的表情。
而这时候,在他读懂那一瞬间她眸子里的神情的时候,他却宁愿自己不曾记起,宁愿自己读不懂。
因为那一瞬,那眸子里分明并无半点不舍和不忍,她的眸子平静如水,如果说还有一丝情绪波动的话,那么,那一缕波澜里也带着几分嫌弃和如释重负的惬意。
也难怪当年自己没有读懂,那个时候的他,怎么会想到这个让玉家倾覆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自己的娘亲,而他更是想不到,她竟然还想取了自己的性命。
可是他是她十月怀胎的亲生儿子啊!
他犹记得,他发烧的时候,她会寸步不离的在病床前守护,会给他哼着最质朴却能打动人心的儿歌,会在他被爹爹责罚的时候在一旁说着宽慰的话语,会在被师傅罚站的时候,悄悄给自己顺来了自己最喜欢吃的糕点……
这,才是他的娘亲。
她温婉,她娴静美好,她有着这世间最倾国倾城的美貌,有着这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她的衣袖里带着能让他安神的清香,她的眉宇间带着能抚平他焦躁和不安的心情,她的掌心里带着这整个世界的温暖。
这,才是他的娘亲。
而同那个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落下马车却无动于衷,甚至眼睛里还带着几分快意和如释重负的惬意的女子判若两人。
但是,铁打的事实却又在一遍一遍的告诉他,错不了,那个工于心计,出手狠辣的女子,确实就是他的娘亲。
他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或者说从一开始,从他记事的时候起她就在演戏。
在那一瞬间,她看向他的目光是这世界上最为锋利的剑,是最寒冷的冰,是最毒的药。
烈酒入喉,带起喉头到肺腑里一路火辣火烧,许是思绪飘的太远,没有注意到眼前,所以这酒喝的有些急了,呛的玉沉渊掉下了两滴泪,滑落至嘴角,最后滴答一声,落入已经空掉的酒盏里。
他看着那杯子里刚刚滴落的泪珠,嘴角又忍不住扬了扬,再度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然后抬手再就着酒盏给自己斟满了一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便是内心痛如刀绞,面上也要抱着微微上扬的似笑非笑呢?
他记不得了。
一路走来,太多的辛苦和酸涩他已经记不得,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一夜,从马车上掉下来之后,所有的细节,都在他的脑子里生根发芽并茂密异常的盘踞着。
而这些噩梦一般的存在,即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一旦夜晚来袭,尤其是看到犹如这一轮血月一般的月的时候,那噩梦就会周而复始的在脑子里攻城略地。
他不记得在重重的摔下马车之后的他身上有多疼,他也不记得当时被那些黑衣人砍了有多少剑,他只记得在他被人像垃圾一样当成死物丢进后面的乱葬岗的时候,耳畔的风声有多狰狞、鼻息间的尸臭味有多浓烈、以及那时不时的在乱葬岗里寻找着事物的野狗们的眼睛有多么的可怕。
然而,他动弹不得,他只感觉自己浑身都在滴着血,那汩汩的鲜血似是怎么也滴不尽似得,从他的身体里源源不断的冒了出来,渐渐的,那些嗅到了血腥味的野狗们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眼看着已经饥肠辘辘的它们对着他的眼睛里发出绿悠悠的光芒,眼看着他们就要一拥而上将自己咬碎了吞进肚子里,而他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就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群涌而上。
眼看着就要在自己身上落下,在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现过的是昔日一家四口的温馨画面,爹爹一脸严肃的在考察他们兄弟两人的课业,而娘亲则温婉娴静的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绣着手绢……
而眼下,看着那一丛丛绿悠悠的光芒就要落到他的身上,他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之前被黑衣刺客乱剑砍杀的刘管事竟然如同天神一般在这些野狗扑过来之前,将他的身子扑向了他,用他那高大挺拔的身子紧紧的将他护在了身下。
“少爷……好好活着,要为老爷,为玉家……报……仇……”
这是最后一句他在他耳畔所说的话。
而后面的情景就这样永远而又清晰的烙印在他的脑子里,这么多年过去,多少个午夜梦回,他都会被那一幕所震撼所惊醒……多少次他汗湿衣衫,多少次他觉得胸口喘不上来气。
恍惚觉得还是在那一场噩梦里,他亲眼看着刘管事将自己的身子作为盾牌牢牢的护在了他的身上,而那些饥肠辘辘的野狗们岂会给他们这一对主仆一点儿仁慈,在刘管事护着他的那只被剑挑破了一个窟窿的肩胛骨缝隙里,他亲眼看着这群野狗扑在他们的身上……用锋利无比的牙齿将刘管事撕扯啃咬起来……
那血腥残忍的场面是他此生都不能也不敢再回顾的画面,然而这画面却犹如魔咒一般,总是在这样的血月之夜,在他最不愿意回想的时候,自顾的霸道的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
而他的身子却被刘管事压制的死死的,根本动弹不得,同样也就被护的极为周全……
一直到最后,刘管事的身子被蚕食的差不多,而那群饥肠辘辘的野狗们也都已经填饱了肚子,扬长而去,剩下了浑身瘫软无法动弹的他抱着刘管事仅剩的一副骨架睁大着眼睛看着刘管事那一双至死也没能闭上的眼睛,而他眼角的余光在越过刘管事斑驳的脑袋正正望向头顶上那一轮血月的时候,那一刻,他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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