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终于淅淅沥沥下了几场小雨,暑气渐渐散去,白日依旧燥热,晚风却带来丝丝凉意。十里风荷摇曳于碧水烟雨之间,浅水中荻草芦苇丛生,花开如叶羽,袅娜而多姿。
因十五中秋,十六万寿,又有二十一二皇子满周岁及各嫔妃册封之礼,是以初六便自西山回銮。回宫不过半日路程,上午启程,黄昏时分即到昭阳殿,有董嬷嬷一手看顾,昭阳殿诸事准备的妥妥当当,林云熙先安顿好寿安,才草草吃了晚膳。
召来留守宫中的董嬷嬷、秦路、郑师傅几个管事儿的,董嬷嬷道:“总有些不肯安分的,如今也该安分了。”
林云熙微微一笑,“圣人不在,她们还能闹腾?”
“正因圣人皇后不在,主子几个也都去了,才有她们施展的余地。”董嬷嬷面色从容而平静,“即便是跟了去行宫的,哪个没有三分打算?”顿一顿,又道:“昭阳殿里多了几只老鼠,老奴怕伤了主子的瓷瓶儿,已着人打发走了。”
林云熙眉峰一凝,冷冷道:“就这些个狐鼠之徒,也敢往我宫里动手脚?!她们倒是越发出息了!”
董嬷嬷缓声劝道:“既是跳梁小丑,主子何必为她们动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秦路讨巧道:“嬷嬷说的是。您在宫中,也不外一句话的事儿。”
林云熙垂下眼帘,漫不经心的语调中透出三分冷厉,“往常总是我太过宽和的缘故。”
诸人听闻皆屏息静气,不敢多言。
转而问及宫外,秦路道:“府上一切都好,五郎夫人也能起身见人了。”
林云熙方欣喜而笑,“这便是天大的好消息啦!”
秦路也跟着笑,“可不是么?这两日喜事都是串着来的,庄亲王妃于昨儿午时才诞下一对龙凤胎,毅亲王妃也诊出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林云熙微微挑眉,缓缓轻笑,“子孙昌盛,方是我大宋之福呢。”向秦路道:“再累你走一趟,按例往两府送贺礼去。庄亲王那儿加厚两成,算我贺王妃子女双全之喜。”
又细问几句,觉着疲累不堪,方去睡了。
因皇后手上有许多宫务堆积,兼中秋万寿需一一筹办,便免了众人几日晨昏定省,林云熙也趁此整顿昭阳殿上下。庆丰帝来用晚膳时不免惊讶,饭后絮絮说些闲话道:“才几天功夫,宁昭这儿的宫人竟比立政殿还要利索恭谨些。”
林云熙掩嘴而笑,“偏圣人会哄妾身,他们哪里能比得上御前侍奉的呢?妾身两三个月不着家,给他们紧紧弦,省得一个两个忘乎所以,行事踏错。”
庆丰帝执了她的手,眉头轻蹙道:“怎么,宫里有人不老实?”
林
云熙无意隐瞒,却也不是抓着细枝末节就要在庆丰帝面前嚼舌根的,只微微笑道:“些许微末小事罢了。”庆丰帝不过是随口一问,“若有鬼心眼儿大的,叫尚宫局、内侍监换了懂事伶俐的过来。”
再往重华殿请安已是十一,上林苑中荼蘼花盛放出近乎颓败的繁华,碧叶茂密的枝头已有零星浅金淡白的桂花开放,芳香馥郁。
诸妃笑语嫣然,庆丰帝欲加封后宫之事早就不是秘密,众人也知除了几个得宠的,其余嫔妃晋封的位份都由皇后一手拟定,更是加倍趋奉讨好,婉转恭维奉承的话绵绵不绝。
皇后只一壁含笑听着,独独命人送上热热的红枣参茶给静芳仪,又取了鹅绒软垫给她垫在身下,和颜悦色道:“如今时气凉下来,你身子弱,要格外当心保养才好。”
静充仪面色苍白如纸,带着憔悴无力的孱弱,浮现出一个仿佛极为疲惫的笑容,接过参茶欠一欠身道:“谢娘娘关怀。”
敬婕妤讶然道:“算来静妹妹快四个月的身孕,也该稳当了,怎么妾身瞧着不大好?可传过太医不曾?”
忻贵仪嫣然一笑,“婕妤姐姐不知道,静芳仪这胎本就有些不稳,前段日子又被李美人冲撞了,调养了半个月才有如今的模样。”微微觑一眼皇后,“也是李美人没福气,自己落胎不说,还累得静芳仪受委屈。”
静芳仪脸色微微泛白,静然一笑,“为圣人衍育子嗣,既便再辛苦,妾身也不觉得委屈。”
谢婉仪跟着婉婉开口道:“原是一场意外,哪儿就忻妹妹说的这般严重了?再则,李美人虽还在行宫休养,圣人体恤,亦挂念在心,来日晋封时便会接她回宫,依我看,李妹妹的福气在后头呢。”
忻贵仪笑意微敛,“李美人再有福气,也比不上谢姐姐得圣人皇后看重。妹妹听闻姐姐晋封,圣人新择了封号为姐姐添礼,真是可喜可贺。”
谢婉仪垂眸道:“忻妹妹过誉,我哪及妹妹独得圣心。”
忻贵仪目中闪过一丝恼怒之意,曼声道:“论圣心,宫中上下谁能与昭仪相比?那才是圣人心尖子上的人呢。”
谢婉仪不语。
林云熙转眸冷冷瞥过忻贵仪,淡淡道:“圣人乃明君圣主,胸怀天下,焉是纠缠于儿女私情之人?我不过寻常嫔妃,忻贵仪言重了。”殿中霎时一寂。敬婕妤忙道:“圣人英明,也是咱们的福气呀。”
众人纷纷应是,笑颜晏晏,又是熙熙融融的模样。
皇后也转了话题道:“快入秋了,这两日风头大,诸位妹妹出门该多添件衣裳才是。”
“可不是?尤其是几位皇子帝姬,更要小心照料。”静芳仪向皇后温温柔柔道:“昨儿听娘娘身边的嬷嬷说,二皇子爱抓着玉珠子玩儿,那东西冰冰凉凉的,可得留神。”
边上张芳仪看她一眼,扬眉嗤笑道:“二皇子有皇后娘娘在,还需要你操心做什么?静妹妹不如先顾着自个儿的身子罢!”
忻贵仪嫣然道:“张姐姐又替她担什么心?静妹妹如今身子金贵,自有太医悉心照料。”转目见皇后脸色微沉,方顿了顿,转而指着静芳仪下手的胡青青笑吟吟道:“说来静妹妹身子弱,胡充仪看着也不大好呢。”
闻言向胡青青看去,果然见她面色略带蜡黄,眉间具是疲惫之色。
皇后讶然问道:“充仪这是怎么了?”
胡青青勉力福一福,身子颤颤巍巍道:“妾身无碍……”倒是她身后侍立的宫人忙一个扶了她,一个跪下垂头接过话道:“皇后娘娘容禀。主子才往寿安宫请安,日日陪着太皇太后祭坛念经,又连着几天朝抄经到深夜,方才身子乏累,奴婢斗胆,请娘娘恕主子失仪之罪。”
皇后不由微微动容,“太皇太后信奉老黄,卯时便起身,你日日前往,当真一片孝心。”
胡青青扶着宫女的手低身一礼道:“妾身愚钝,不比皇后娘娘恪勤守礼、恭谨孝顺,唯略尽妃妾之礼,以表娘娘教化之德。”
胡青青早在行宫就有孝顺之名流传上下,这话说得又谦卑得体,捧着皇后的教化之德,倒将十分的孝名拱手送了七分出去,皇后听了也不免带上几分欢喜的笑意,“如此孝心有加,自当嘉奖。”唤来宫人道:“从库房里取一支百年的老山参来。”与一对珊瑚手钏,一对珍珠玉珥和一柄白玉云纹如意赐给胡青青,温和道:“你侍奉太皇太后辛苦,这些日子便好好歇息,等养好了身子再来请安吧。”
胡青青支撑着谢恩,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前儿还见她跪在寿安宫门口呢,侍奉太皇太后?!别往脸上贴金了!”
皇后面色一沉,丽修容冷冷开口道:“太皇太后地位尊崇,做小辈的恭敬一些又何妨?真心尽孝还要计较请安的大礼行在哪么?”
刚才说话的恰是美人沈氏,俏脸煞白,在绣墩上摇摇欲坠。
忻贵仪也是鄙薄一笑,“太皇太后为万民母,咱们孝顺是应该的,不孝之人才心胸狭窄到连看着别人尽孝都嫉恨呢!”目光森然瞥过沈美人,“真当自个儿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了,难不成还要太皇太后迁就你?也得有这样大的脸面呀!”
沈美人又是惊恐又是懊悔,她的确对胡青青骤然得宠不平怨恨,挖苦讥讽的话也是脱口就出,本意却只想贬低胡青青孝贤之名,在众人面前削她脸面而已。殊不知她随口道出实情的一句话,已暗含胡青青孝顺而太皇太后不体恤小辈的意思,在座虽各有掣肘,但于明面上的大义大理却不能有丝毫缺损,自然要群起以维护皇家颜面。
沈美人背后冷汗涔涔,心中是无法言说的惶恐,忙自绣墩上俯身跪下,咬着牙颤道:“妾身失言……”
诸妃暗自讥笑,平日和她交好的嫔妃此时也不愿替她求情,纷纷扭头不语。皇后稍稍平静了神色,冷淡道:“沈氏言语不敬,着按失仪之罪论处,降为宝林。”吩咐宫人道:“除去沈氏身上不合仪制的首饰,先带下去暴室禁足一月。景和殿也不必住了,迁去永巷吧。”
众人心中一凛,林云熙也微微有些惊讶,皇后一向息事宁人,这回竟罚得这么重?
沈美人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待左右宫人摘去她髻上发簪压着她往外时才回神求饶,声音凄厉:“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妾身再不敢了!皇后娘娘!”
还是在皇后冰冷的视线中被拉了出去。
林云熙目光一扫,除了一二面色略有些不自然,其余众妃皆泰然自若,忻贵仪慢慢抚着小指上的护甲,脸上泛起冷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连一向看不清脸色的张芳仪也掩着唇讥诮了一句,“蠢货!”
皇后道:“沈氏无状,冒犯太皇太后,如此大不敬,还望诸位妹妹引以为戒,谨言慎行才是。”言语中敲打意味甚浓。
胡青青脸色微白,挣扎着再度起身福礼道:“都是妾身无能,不得太皇太后喜欢。”
皇后一顿,转了神情一意安抚她道:“你真心孝顺,太皇太后怎会不知?且安心养好身子罢。”
胡青青道:“谢娘娘体恤。妾身自当尽心侍奉太皇太后,不敢有半分疏忽。”
皇后方满意笑道:“如此甚好。”
又和颜悦色与众人说话,林云熙才略有所悟,皇后这是有拉拢胡青青的意思?侧目瞧了面色惨白的静芳仪和低眉不语的顺贵人一眼,是了,静芳仪有孕不能侍寝,顺贵人又心思莫测,皇后防备都来不及,还能继续提携她叫她成了气候?不如再寻一个拿捏得住的来分宠。
胡青青父族获罪,几如飘萍无立足之地,却有孝名,庆丰帝也要高看两分,兼她自有一番娇怯清新之美,自然是极为恰当的人选。
心头升起些许好笑的意味,皇后会突然看重胡青青,多半还是因她孝顺的名声。远远一瞥胡青青沉静而温顺神情,林云熙含笑缓缓呷一口茶水,宫闱之间风云雷动,皇后也好,胡青青也罢,她只需推波助澜。
果不其然,渐渐宫中见到胡青青一大早跪在寿安宫门口请安的人越来越多,先是路经寿安宫去给皇后请安的嫔妃们嘀咕几句,再到在近处洒扫的宫人、往来内侍戍卫都窃窃私语。因皇后对沈氏口出不逊的严惩,无人敢随意编排太皇太后,只道胡青青孝顺罢了。
庆丰帝亦有所风闻,流露出赞赏的意思,皇后便愈加对胡青青关怀,不仅不介意她不到重华宫晨昏定省而去了太皇太后处,反而隔三差五就颁下赏赐,又亲自嘱咐太医院隔日就去请平安脉,仿佛非常称许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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