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花目送姬六的车子离开,心中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挫败感。
她以前总觉得,姬六再了不得,也只是一个人,自己总能有压他一头的时候,可这次,对方真正的意图如果不是主动说破,她竟然想也没往那上头想。
明明就那么明显,自己怎么没有想到?
可能因为他之前明明用了同命符却又爽快地放过她,所以让她产生了幻觉,以为他并不想要得到这个东西。可事实上,在当时也许只是时机不成熟……
刘小花即恼怒,又失落。觉得自己像白痴一样。
她终于开始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是完全不同的。
这样的人,就算你再努力,也只能望其颈背无法将其击败,更不可能取胜。
但到底,她还是又重新鼓足了勇气。
她狠狠地想,姬六恐怕是最乐意看到自己低头认输的。她偏不让他如意。
来求事的人催促再三,刘小花收神从丹房拿了点东西便打算走了,空同得了消息忧心忡忡“这婚事……”
“没事。”刘小花并没有有过多解释。
空同便叫了周青来对刘小花说:“你不在,我就得在山上守着,如果那边有什么拿不准的,你就让周青回来传信。”
刘小花没有料到,虽然回山时间并不长,周青就已经在空同面前混了个脸熟。
但想想也不奇怪,当时在几个弟子中,周青也算得上比较出众。相互既然熟悉也更方便。便带上周青上了中年人带来的车驾。只是没时间与三枝说话。
等车中只有两个人时,周青便立刻同她说“这个人姓随,叫随大,主家位居丞相之位。”
他从来有心,虽然没有打听很多,但这一样已经叫刘小花惊讶了。说:“姬六以前是随相的奴仆。在随府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周青点点头“方才我跟下仆探听过,下仆并不避讳,直呼大公子的名字,好像并不太知道大公子的身份,又因为大公子从来没有直接干预过什么大事,以为大公子只是暂时得志仍是丧家无根之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世俗官宦,又怎么看得到上层仙家权力更迭。往往看到的‘贵人’多不过是摆在台面上的人偶。
刘小花点点头,见车子已经离开小蓬莱对周青招手,略一思索便让他附耳过来。
周青欠身过去,听刘小花低声说了几句,一脸惊讶,最终还是点点头。
车子跑得飞快,不多时便落地入城,才刚入城,便遇到了拦车检查的。
随大仗势要闯,却被领头的军士甩手就打了两个大嘴巴。
下仆人惊呆了,指着那军士骂“你可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人!”车中的刘小花也紧张起来。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随大怒火冲天“便是陛下,对我们家老爷也要避让三分!如今我替老爷办事,竟然被你等欺辱!”
那军士却半点也不卖他的帐“老不死的狗东西,还敢在大爷面前乱吠!我说要查就要查!你不让查未必是心中有鬼”说着一招手就叫人来“他再拦,把他就地砍了!”
随大果然不敢再拦。就算之后主子要为他报仇,可人死不能复生。
军士冲上去将车帘子一掀,发现里头坐了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
意外之余便回头看了一眼。姬安远远坐着喝茶,皱了皱眉。那军车便问车里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到都城来做什么的?”
“我叫周青,小蓬莱弟子。”少年镇定着,一脸不解为什么要拦着自己的样子,老老实实回答“我是跟着小师叔祖下山去随府除秽的。”
军士又问:“那怎么就你一个人?”
这时候姬安却打断了他“罢了”想也知道,人肯定是早就跑了。
他原也就没觉得能在这儿抓住刘小花,她既然已经得了圣旨不怕一走了之连累小蓬莱了,又知道姬六非抓着她不可,自然也不会跟着这个随家的人再来京城。
这时候还不跑,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便问随大“你可察觉在哪里少了人的?”
随大对姬安很是不忿。他是认得姬安的,一个奴仆的奴仆,有什么好得意?可因为军士在场,他并不敢刚硬“在弯山那边停了片刻,不过并没有人下车。人是在哪里走的,我们也不大清楚。”
姬安对他的态度不以为然,向军士说:“从小蓬莱出来,四面都早有埋伏,为防她化形,还带上能识真身的慧珠沿路去找。音容相貌大家都知道。你只往那边去协助一二。”军士应声,跟着他匆匆走了。
可姬安走了几步,顿足犹豫了一下,扭头又往车边来,站在车下,定定看着‘少年’。
这个人他是见过的,是小蓬莱的下阶弟子,传来的消息说也确实是他陪同刘小花下的山。便对军士说“请他下来,一寸一寸再查。”
少年识趣的下车来。
军士返身,在车里四处探找,怕有隐形符咒,又有缩小躲避功效的,可找来找去,在车里果然没有藏东西。
姬安这才点头,带人离开。
随大却是火冒三丈“我家老爷得了我传的信,已经去请圣帝收回成命,她怎么到跑了?!”
‘少年’看着姬安去的方向,松了口气,方才听到什么慧珠可真把她吓了一跳。到底姬安大意,只想着刘小花心思敏捷,早逃之夭夭,并不真的以为能在城门逮到人。对随大笑笑:“反正我也来了,事出紧急你也找不着别人,不防就带我去瞧瞧。总比无功而返好交待。”
随大想想,这到也是。反正这个人是跟那仙姑一起的,无奈之下便只能赶了车还往回走。
但去的并不是东城随府,而是城西的大庄。
随大解释,随家早不在东城住了,老爷身体不好,这二年都不怎么上朝,也不出门,夫人一直陪同老爷住大庄休养。出事的就是大庄。
“大庄的宅子,是早年老爷买的。”
大庄所在之地还算得上热闹繁华,但就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把人群隔开似的,行人都自动避开大庄,隔壁的路上全是行人,这边门可罗雀。想来是这家里出了异事,早被人知道了。
车把人送到门外,随大带着‘少年’往院子去。但走几步,总忍不住回头看看‘少年’,这‘少年’似乎与之前有些许不同,可随大又说不出他哪儿不同了。
难道是矮了一点?
之前少年上车的时候,随大感觉自己似乎要抬抬头才能看到脸。
但毕竟跟这个少年也只打眼见了一面,随大也不是很确定。只是稍想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便没有再放在心上。
周青模样的刘小花不动声色,跟着随大进了大庄。
进去才发现大庄里头没什么人。
路上全是落叶无人打扫,回廊长亭上已经结了蛛网。不过越往里面走,靠近主院的地方还是十分干净的。有时候还能遇到一两个待女,不过个个神色匆匆,有见到随大礼一礼的,都会好奇地看一眼刘小花。
但大概随大总是带人回来,所以并没有人觉得过份惊奇。“府里出了这样的怪事,老爷怕有人胡说,便只留下当用的,其它人全部发卖了。”
刘小花点头问:“今日你找人找得这么急,想必这其中又出了什么变故?”
怪事既然已经发生了这么久,多一个死人少一个死人,其实已经区别不大了,可随大今天却这么焦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人觉得,一刻也不能耽误的事。
随大瞧着已经进主院了,便停下步子说:“实不相瞒,昨日出了大事……昨日,那个人竟然没死,我家夫人却过逝了。”他紧张地擦擦汗“万一,他今日再不死,家中再有人过世……我们主家,枝叶并不繁茂……再者,若是从血缘近的索命,下一个可就是老爷了……”
“现在你家老爷在哪里?”
“老爷一直在家许久没出门了,今日去了宫中。”随大尴尬道“有圣天子的威压在,或能保一时平安。”现下随相就蹲在狗洞子旁边,陪着被卡着的新帝呢。
刘小花笑道:“我就说,怎么你一传信去,我的……我家小师叔祖的婚事立时便能解了,原来随相就在宫里头,省去了许多时候。只不知道,旨意下了没有?要是到了时辰却还没出嫁,到连累师门就不好了。”
随大立刻打保票“我们来时,下旨的人已经出宫了。”问“我先带你去看看公子。”
刘小花说:“还是先去看看夫人。”
随大也没有再坚持。
夫人住的院子亭台流水假山花林好不华贵,可寂静得半点生气也没有。几个待女守在门口,都不愿意到屋内去。就是随大骂起来,她们也只垂头听着,并不肯跟着进去。
随大也没法子,犹豫了一下对刘小花解释说“夫人还在里头。”才带着他进了里院。
见到那位夫人,刘小花才明白他为什么要先说一声。
虽然已经过世,可那妇人被没有被收敛,睡在床上静静躺着,旁边地上还有打碎的茶盏,想必被发现时是这样,就一直也没有人动过。
并且因为死的时间不长,看上去只是一个脸色不好的病人,并不像死人。要是他不说,刘小花一打眼还以为人还活着呢。
随大解释“老爷得了信,便不敢动。”
刘小花问“夫人平常有什么不好?”她看上去衰老得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
“夫人是略有修行的人,平日无病无痛。”随大又讲起昨日起居日常“与平日无异,不过晌午过了夫人就累了歇息下,晚间有两个待女守夜,未有异样,府中镇宅兽也没有异动,早间公子过来请夫人起塌时才发觉不好。”
刘小花过去仔细端详,表面实在也看不出什么。
逝者表情安然镇定。
刘小花打量着屋里的摆设,随意似地问:“听闻随相与大公子是旧识?”
提起姬六,随大果然也没有半点尊敬的意思“他是我家老爷捡的。那时候可没有现在这样贵气,全身是伤,灵台已碎,趴在黑市路边上要死了。”
“随相买这样一个仆奴有什么用呢?”
随大讥笑“确实没用。所以我家老爷没有理会他。他当时可是像狗一样,跟着老爷爬着哀求。”说着竟然笑起来“老爷说,我是来买灵犬看家的,你有什么用?你猜他怎么说?”
他回头看,发现‘少年’表情奇怪,像是被震惊了,越发得意起来“他说,大人您便当我是一条狗好了,我也能看家,人学狗四脚着地容易,狗学人站起来却难。大人叫我做人,我就是人,叫我做狗,我就是狗。若买只狗,哪有这样便利。”
说完哼了一声“你不知道他那个人,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的呢。我当时就说,这种人是不能要的。叫人看着他都不寒而悚。老爷却不觉得不好,说,那你给我爬两圈。他果然就爬。腿都断了,只有皮连着,他就用膝盖爬。叫他学狗叫,他就学。地上污浊的东西,让舔就舔,让吃就吃。老爷说,他是能成大事的人,用起来必然顺手,就把他带回家来。”
刘小花是知道姬六那种笑容的,温和而无害,看着你的时候,再诚挚不过。却让人背后发寒。她也早知道姬六有这样一段过往,可是突然听到这些往事,却还是被到震撼。
她原以为,听到姬六这样不堪,自己总会有些幸灾乐祸,可原来并不会。此时的刘小花即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乐,也不觉得自己出了口气。反而,一种异样沉重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重担压住了她,让她心里发堵。
那边随大还在嘀咕“后来他进了府,见夫人久不得子,便想钻空子,也是他运气好,刚他给夫人献了个破烂扶额,夫人便得了公子。”
刘小花作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安静地打审视屋中每一样东西,不再接话了。
随大不防她竟然不顺着自己说话,便没有了兴致,催促“你看看这里有哪里不妥?看完我再带你去公子那边。”
每次他提到公子这个词,都十分勉强。可能在他心中,自家的公子已经是个异物,不能称为人了。可碍于身份,或有其它的原因,便还是只能公子相称。
“府里镇宅的是什么?”刘小花问。
“是嗜恶。这嗜恶宅子买回来就有了。我们老爷当时买这个宅子,也是看中了这个东西。”随大十分得意“全天下,只有我家老爷有。”
他到不是夸大其词。
嗜恶是一种异灵,盘踞在一处,凡有是进入其中者,对其间主人有加害的心,便会被吞噬。
这种东西很少见,十分珍贵,得不得到只能凭缘法。就算得到,如果太过微小,也没有用处。因为它十年百年千年,也并不会长大半点。似乎是随天地而生。
可一旦有了这个东西,就算是修为再高的人也拿它没有办法。
不过只要你不想着去害它辖内的人,它也就起不到作用。但因为它是落地生根,不可移动,动之则死。所以除了镇宅也并没有其它的功效。
这府中,既然有人一夜都陪着,随府又是重重戒备,那随夫人也不是受外力侵害而亡。
刘小花到有点理解,为什么府里出了这么大的异事,却一直不着急。想必是仗着有嗜恶在,知道不会有危险,所以并不以为然。如今夫人突然过世,那个公子也有了异样,不再像以前日落即亡才害怕起来。
她又问了些关于随夫人的事。
随大没有不说的。
但其实随夫人其实也没什么可说。她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个性喜静,连外客都不太见。因为一些缘故嫁到随家来之后,与家里不太来往,虽然有一个兄弟,但因为是同父异母,所以从不走动。数十年一直安安稳稳地过,除了这个儿子来得艰难,连值得一说的故事都没有。
“你们家公子现在何处?”刘小花问。
随大问“是过身的那些,还是……”
“过世的。”
随大带着刘小花便向外走。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打开门看到一屋子长相一模一样的翩翩公子,刘小花还是吓了一跳。
随家不知道出于什么顾虑,把这躯体保养得非常好,虽然有些已经死去很久,可一点也没有衰败腐坏的迹象。不过因为死状各异,头上身上会有一些伤痕。并且衣裳的颜色也显得陈旧。
“他们可是真的人?”刘小花不由得把声音压低,不由自主地有点怕吵醒他们。
随大有些悚这些东西,远远站在屋子外头,回话说:“是真的人。老爷有找人来看过。”
顿了顿补充“剖开来也看过,五脏俱全,决不是人偶一类。因我们公子也是有天份的人,在家其实也有修习,所以事发之后,我们老爷也有请人来看过这些尸首的灵台。那灵台坍塌成的灵珠,拿出来也看过。都是一模一样的。”
说着有点害怕起来。
灵台这个东西,动物妖孽或有相同,毕竟灵智不开,可一万个人一万种想法,便有一万种灵台。决没有一个人会是与别人相同。
如果灵台也一样,那便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是真的多出来了。
可公子只有一个,怎么会有这么多个?
刘小花所知道的异物异兽花草虫鱼灵丹药,也没有一个能起到这样的效用。
“活着的公子在哪里呢?”刘小花退出去,问道。
随大带着她去,进门前忍不住对刘小花说:“其实让我去请仙家来,是我们公子的意思。你不要害怕,我家公子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到让刘小花意外。
她还以为他们把那个活人关在哪里呢,却没有想到找人来查竟然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随府的公子叫随如意。
刘小花被带过去时,他正默然坐在院子里头发呆。见到刘小花也并不奇怪,只看了随大一眼“父亲可回返来了?”
随大有点怕他,却不敢表现得太明白,摇头“并不曾。”
“罢了。”随如意也懒得跟他多说。见刘小花站得老远说“我又不吃人。你有什么想问的,我大概也猜得到。”
他摆摆手,请刘小花坐下,才继续说“我只记得前一天我突发了急病,差点就要不好了。可睡了一夜,第二日病又好了。却不知道,我已经死过一回。”
他说着,问“那些尸首,你瞧过了没有?”
“瞧过了。”刘小花点头。
他才继续说:“我原也不知道这件事,只当是自己二十岁生辰刚过,虽然差点身死,可好歹是活过来了,早起便去给母亲请安。可没想到,母亲竟然如此苍老,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好多岁似的,白发也多了许多。但心情似乎不错,只说我昨日发病吓了她一跳,我陪她下了一会子棋,她便说累了。我便回来读书了。第二天一大早再过去,才知道母亲过世了。也才知道,原来已经过去一年了。家中发生这样的异事。”
随如意说着抬头看向刘小花:“仙家可知道缘由?”虽然极力表现得平静,可眼神却是焦虑“是不是因为我我母亲才……”这关切之情,也不难看出他与母亲感情深厚。“我母亲子嗣单薄,只得我一个已是千难万难,有我之后一心放在我身上……”说着眼中晶莹泛起泪光“如果是因为我,害死了母亲……我真是,万死也不能赎罪。只求仙家除了我,不要再祸害家人。”
刘小花想了想,略有些章程“这并不关你的事。你也不要太过自责。”
随如意立刻追问道“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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