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略垂首,用手撑着额角,手肘支在自己膝上。所以崔季舒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不知道,这时高澄脑子里几乎就是一片空白。他心里思绪杂乱,别看在这儿安坐,其实根本静不下心来。
高澄急于调兵遣将安排战事,这时是时贵如金,他虽明白这个道理,却怎么也没办法沉下心思想这事。心里乱得一刻都难得安定下来。
正午时,太阳高照,虽然残阁高大挡住了强烈的日光,但高澄和崔季舒哪个不是如热锅之蚁一般?
刚才在鸣鹤堂里,高澄在无人时就已经有点浮躁起来。崔季舒陪着他出城散心,本来是想让他舒解心情。不知不觉到了铜雀台,这是大将军避暄之处,崔季舒本来以为他安静一会儿也就好了。但现在看来,表面上是安静下来了。坐了一个时辰了都一动不动。实际上……崔季舒探头看高澄的样子,觉得很难说。
忽觉围栏下面的石阶处有说话声,不似是一两个人,接着是重重叠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崔季舒觉得奇怪,大将军在铜雀台不是谁都能知道的,还会有人找来吗?就算是真有人来,难道那一大群的侍卫、家奴个个都不会做事,没有人一个上来回禀一声?
这时高澄也听到声音了,仍然坐在石阶上未动,抬起头来看,神色虽不至于发怒,但满是不快。
就在高澄和崔季舒一起盯着那围栏入口处看时,一个女郎竟然走上来,顿时让人眼前一亮。这女郎满头的辫发,穿着深红色的袴褶,其艳丽比得过盛时娇阳。女郎上来目光扫视,先看到崔季舒,又看到高澄,她止步盯着高澄。
居然是王妃郁久闾氏!
她不是在晋阳吗?
高澄立刻就反映过来了,他站起身来。
就在高澄起身的同时,月光伸手从自己所挎的麻布小袋内取出一粒金丸。高澄这才留意到她左手里还拎着一张似弓非弓的东西,这是用来行射的,高澄当然认识。
月光已经向高澄描准。
高澄一动未动。当然他也来不及动一动。
崔季舒也不是愚笨的人,探看月光身后,果然看到大丞相高欢走了上来。他刚要惊唤高澄,再转头时就发现了月光挟弹瞄准,这比他看到高王更惊心。
“嗖”的一声,金丸射出。几乎是擦着高澄的身子飞过去的。接着是凄惨无力的鸣叫。高澄回头一瞧,一只麻雀中弹坠落在他身后。月光向那只麻雀走过去,这时才见她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好像这才是一件有趣又重要的事。
月光视而不见地从高澄身边擦肩而过,高澄倒犹豫了,他要不要给这位“嫡母”施个礼。但他已经看到了父亲大丞相高欢,心里便是一喜,暂把那本就无意于他的“嫡母”丢到一边去了。
高澄倒是满心欢喜。可崔季舒却觉得高王看到大将军的时候眉头都快拧一起了,那横眉立目的样子可真不像是高兴。他刚想给高王施礼,拦住高欢,已经来不及了。高澄先迎了上来。
高澄未料到,父亲上来一把就薅住了他的衣领,像是突然暴发了一般厉声怒喝道,“不知轻重的奴才,你要多少女人没有,偏要去打那高仲密之妇的主意?可是淫邪附体了吗?”说着松开高澄的衣领用力一推。
高澄完全在意料之外,没有把持住,被推得几乎踉跄而倒。好不容易站稳了,刚唤了一声“阿爷……”,高欢大步上来,抬腿当胸便是一个窝心脚,重重地踢在了高澄胸口上。
“混账竖子,为你一时***丢我河南要地。到时候邺都不保,社稷倾覆,我看你如何应对宇文黑獭这个趁人之危的混蛋。”高欢怒骂不止,显然也是心中急怒,一时就口不择言起来。
崔季舒吓得说不出话来,高王盛怒时他也不敢说话,只能急得团团转。
高澄是有多少话想说,还没有机会说就被父亲上来拳打脚踢。这一个窝心脚就踢重了,高澄胸口受了重创,就觉得内里渐渐热得像火烧似的。又好像什么东西在往上翻滚奔涌,终于忍不住弯身作呕。等他再直起身子来时,唇角尽是血迹,连面颊、衣裳都沾染上了。
他肤白如雪,血迹鲜红,两相映衬格外刺目。
高欢根本没看清楚,他尚且余怒未消,又向高澄走过来。崔季舒想拦不敢拦,没想到郁久闾氏的影子一晃,月光拦在了高澄身前,对着自己的夫君高欢。
高欢没想到月光会护着高澄,心里顿时不快,怒道,“这事与王妃无干,勿要身涉其中。”
月光又摸出一粒金丸来好像不在意地把玩着,看着高欢不闲不淡地道,“大将军是妾的儿子,妾是大将军嫡母,怎么会无干?高王糊涂了吗?”
崔季舒看郁久闾王妃和高王说话居然如同儿戏,一点惧色没有,甚至连基本对夫君的敬重都没有,惊得他几乎把高澄都丢一边去了。王妃居然敢说高王“糊涂了”。崔季舒下意识地看了看高欢,果然见高王的脸色不太好。
高欢还没说话,高澄这时直起身子来,拨开挡在他前面的月光,“阿爷要儿子也不急于一时,等宇文黑獭来了,儿子若是真败给他了,自然有领死的一日,父王怕见不到吗?”
高欢已经看到高澄面色苍白,面颊唇上有血迹,气息也弱了,心里有点后悔,但他就是这种对儿子暴怒起来不计后果下狠手的脾气,怎么也改不了,自然不会向儿子认错。可怜高澄一个宰辅之臣,居然还要动不动承受父亲的拳打脚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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