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没回答他。刚刚坐直了的身子又靠向车壁,重新闭上眼睛。半天才有些慵懒得地道,“叔正,我累了……你去找个地方……”他话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又低沉、柔缓。这个男人看起来如同娱声弄色的侯门公子,哪里还是几个时辰前叱咤天下、威震庙堂的大将军?
崔季舒一怔,累了,又不想回府,放着东柏堂的佳人也不想要,世子难道是想找个秦楼楚馆?可这不是世子的个性,世子虽风流爱色,但从不是认同滥竽充数的人。
“郎主……”这倒为难崔季舒了,总不能真的带世子去什么不好的地方。“容叔正想想。”世子的需求对他来说比皇帝的圣命还要紧。
“我想喝酒……”高澄又闭着眼睛像是自语道。他是在提示崔季舒,知道崔季舒又想到别处去了,他现在实在是没有那份心思。
原来如此,崔季舒心里暗笑。这倒好办了,眼前就是街市,酒肆林立,旗亭高高在望,里面有的是上好的鹤觞酒。“飞轻轩而酌绿酃,方双辔而赋珍馐”,偶一为之,也是雅事。到宵禁还有些时辰,以世子目前的状态,崔季舒看一眼高澄,暗想恐怕几觞下去就真醉了,到时候再送他回府也好。
崔季舒命停车,回道,“世子,前面就是旗亭,正好登高畅饮。”
旗亭,原本是官署,如今已经成了登临、酌饮的好去处了。街市中,最高的地方无过于旗亭。所以,崔季舒想当然地便把高澄往旗亭处引去。
高澄换了衣服,下了车,街市中的市井气倒让他耳目一新,顿时眼前一亮。原本也是要往旗亭中去的,但恰在此时忽然听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琵琶声传来。琵琶曲调为胡音,传入他耳中立刻就把高澄吸引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止步偏身转头去寻找琵琶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街市上各种声音杂陈,但偏偏就是这一缕在别人耳中并不明显的龟兹琵琶声在高澄听来格外不同。他身不由己便遁着琵琶声而去。崔季舒见世子止步聆听的样子,他也仔细搜寻,也听到了琵琶声,可是在他听起来却没有什么不同。邺城虽说胡人不多,不过也基本算是常见,偶尔零星几个还是能看到的。也有胡人的酒肆,其中就有擅弹琵琶的胡女。
想到这儿,崔季舒倒是灵机一动,果然一眼看到前面不远处有家酒肆与众不同。酒肆看起来并不大,门前也并不十分得热闹,几乎没有什么人进出。但这酒肆看起来有种卓尔不群的气质。龟兹琵琶的乐声正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高澄不用崔季舒提醒,早已经找到了这酒肆,他信步便走了进去。崔季舒回头吩咐跟着的人都在外面等着,走远些,他也走了进去。世子难得放纵这么一次,想必也不愿意让那些仆役、侍卫们给搅了。
高澄一走进去就眼前赫然大亮。酒肆果然风格迥异,不同于普通风俗,如置身于异域之境。其中只有一人,是个正在弹龟兹琵琶的女郎。女郎果然是胡人,但是细看之下又不似是一般的胡人。女郎看到有人进来,立刻放下手里的琵琶起身相迎。
女郎肤色如麦,眼睛极大,眼窝略深,鼻子又高又挺,口唇阔而丰润,完全不是北朝普通女子的样貌。头发看似黑色,但又在黑色里透着金棕色,头发略有卷曲。她一头长发在左、右、脑后梳成几条辫子,身上穿着白色袍子。女郎起身走来时行动非常轻盈、灵动,几乎是健步如飞,完全不是行规蹈矩、弱柳扶风的贯常所见,这倒让人心里新鲜、惊喜。
看到高澄和崔季舒进来,女郎迎上来含笑唤了一声,“公子。”汉语说得倒还算流利。她抬头看高澄时,显然是被惊艳到了。这么美的男子想必她也从来没见过吧。
高澄的目光却越过她,瞧了瞧她身后,刚才她放下的那把龟兹琵琶。“公子喜欢听琵琶曲?”女郎非常聪明,见机问道。不等高澄说话便又走过去拿起琵琶坐下来,“公子喜欢,我再弹一曲。”一点也没有扭捏造作。你喜欢,我就弹,这又给了高澄另一个惊喜。他也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来,正背对着入门处。
崔季舒回头看一眼外面稍远处站着的那些侍卫、仆役,放下心来,也走过来坐下。
女郎性情甚是热烈奔放,所奏胡曲也如同其人,节拍欢快、流畅。她一边弹奏,双目顾盼之间没有离开眼前这个极美丽的公子,她的一双眼睛如同会说话似的,拂得人心头痒痒。
高澄微笑着看着她,静静地坐着听她弹奏。
崔季舒看一眼高澄的侧影,忽然感慨,他很久没见过世子笑得这么舒心了。难怪世子想暂时抛开身份到街头酒肆酌饮,可想而知他心里的压力有多大。
女郎弹罢了放下琵琶也微笑着看着高澄,她的眼睛似乎就在询问他,她弹的琵琶曲究竟好不好?他可喜欢?
谁知道,高澄忽然拿起那把龟兹琵琶,兴味犹浓地横抱于怀中,右手手指在五根弦上轻轻扫过,试了试,向那女郎笑道,“我也来弹奏一曲如何?”
女郎听他这么说,满面是笑又惊又喜地看着他,好像很好奇,又好像不太相信他也会弹琵琶。看他很温和的样子,声音又那么好听,没有一丝的浮躁气,也笑着点头道,“公子请。”
崔季舒却惊愕得快要合不上嘴了。世子竟忽然有这个兴致,难道是有意于此女郎?他忍不住又仔细打量那个女郎,觉得她确实是美得与众不同。
高澄横抱琵琶于怀,手指刚开始时轻拢慢捻,一串轻盈、流畅的乐声便流泻而出。
酒肆里除了琵琶声什么都没有了。女郎专注地仔细听,同时她的眼睛一直毫不避讳地看着高澄,满目情意,依依不舍。
琵琵曲先是轻盈缓慢,然后音色华丽、丰富,又渐至厚重,便带上一点忧伤,再后来重又变得缓慢、悠长。其间高澄的手指拂、扫、勾、抹,竟然是十分地纯熟,显然是功夫深厚,极擅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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