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亮起,炽烈无比,令人目盲。数道黑烟钻出女孩儿单薄的胸膛,在人前现出无数魑魅魍魉,又倏然淡去。渐渐的,被逼出的黑烟越来越多。不及化去的,他便任由它们在结界里狼奔豕突,把这群“护法”惊出一身冷汗来,施展各色法术将其消灭。
天魔印越来越淡,最后淡得像是白宣上擦过了一抹红色花汁。
他没敢松这口气,反将手掌按实,逼出了全部的力量,果然撞上了最后的反噬。
那是少都符的搏“命”一击。若败,少都符在这个世上的印记将彻底消除不复现。
留在最后的,自是杀招。
女孩儿的后背,游出了一个黑烟般的蛇头,蛇头猛然将口张到最大,狂喷起极其浓稠的黑烟来。黑烟转瞬散开,成刀,成枪,成车,成马,顷刻成杀阵。人吼,马嘶,号角鸣,铃铎响。
黑烟扑面而来,如千军万马碾压过境,白麓荒神首当其冲。
白麓荒神和黑烟之间的虚空如透明花瓣一层层剥裂开来,不断将烟气切割分解,但仍有黑烟最后吹及了他的实体。若干发丝枯萎断折,他面上划过一道细痕,有一滴殷红的小血珠滑下。连他自己都是微微一惊,自存在之日起,便从未有人能令他真身出血。
整个海面都颤抖起来,像有无形的野马群从其上踏过,浪涛如雪色。
白麓荒神勾唇笑了。他身周出现了一个漩涡,将结界中的众人尽皆卷入。
大巫旼瞬间脸色煞白,不情不愿地看着双手涌出云烟,被漩涡吸走。春月柳无力地看了她一眼,无奈地看着丝丝缕缕青光从自己身上扯出,卷入漩涡。他们身上的力量正不断被拔离、吸走,汇聚到白麓荒神掌上。
“护法”们面上都现出惊疑之色。
“放松,都交给我!”白麓荒神低吼道。他毫不怜悯地从众人身上吸去所有法力,大巫旼、春月柳等人连端坐也难以维持,纷纷瘫软在地。到最后关头,他也从自己的四肢百骸中榨出最后一滴力量,尽数付作一搏——天魔印残余的印痕如雪入洪炉,咝地一声化作青烟,从此这个世上,再无少都符的痕迹。
那一瞬世界极静,像所有生灵都停止了呼吸。
他的手掌缓缓从女孩后背滑落,微微颤抖一下,最后落向了衣裳下摆。本该是腿的地方沉了下去,他的手隔着衣服按到了地面。他垂目,睫毛抖动,神情晦暗不清。
春月柳瘫软在地上,勉强缓过一口气来,说:“荒神……成了?”
白麓荒神深吸口气,道:“成了。”
大巫旼撑着绵软无力的身躯坐正,问:“可能保证永不复发?”
白麓荒神斜瞥她一眼:“你既是巫山传人,应知当年事。昔日李公仲与少都符将我重创,又岂会不在我身上做手脚?我于长白山麓练就长生放命洞天,自成一境界,将他二人的邪术尽数磨灭。如今我亦将她收入洞天,让她在其中修炼,可保永不复发。”
大巫旼合掌拜谢。
众人纷纷撑着身体跪坐起来,施礼拜谢:“多谢荒神慈悲!”
白麓荒神长身站起,将红衣少女横抱怀中。
众人无力动弹,抬头看着他。
他唇角现出一丝冷笑:“好了,此事已了,我走了,不必相送。”他驾起长风,飞向远处夕阳将要沉没之处。
众人沉默地目送着他。
雪兔捏着酸软的腿,眨巴眨巴眼,掉了眼泪:“师兄,我们没法力了,可怎么回去?”
没了法力,身体沉重,连驾驭灵禽灵兽的本事也没了。虽有渡海法器,可法器也是需要法力才能使用的。
见春月柳不语,雪兔哭道:“这个荒神,招呼也不打就吸走法力……那时他若有个坏心,我们根本无法相抗。”
“师妹!”春月柳轻斥道,“我们的法力是用在祛除天魔印上,也算用得其所,与有荣焉。何况,今日之事后,他便是拯救三界的大英雄了……”
拯救三界的大英雄。
大巫旼口中苦涩。本来,谁杀了魔种,谁就能成为拯救三界的大英雄了。可惜时不我予,造化弄人。那素日什么事都靠不住的上古之神,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了这种风头。
众人皆是名门正派之人,虽然忿于一身法力被尽数被吸去,可这法力毕竟是用在祛除天魔印上。即便有人心中对白麓荒神怨怪不已,也不好在脸上现出恨恨之态。
春月柳倒是想得开些,安抚了雪兔、萤灯几句,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我们修炼时什么苦头没吃过,不过是冻饿几天,想法子弄条船儿回去么?”
雪兔心宽,听了他这话便破涕为笑,折了树枝接在一起,将自己的红色披帛挑在空中,招引过路船只。
见他们一派霁月清风,大巫旼也只得在心里咒骂几句,闭目调息,只希望快快恢复法力。若是被同伴寻到还好,不过丢些脸,毕竟自己这些人为正事出了大力,还是足以夸耀的;若是被仇家撞见,一群人都没有自保之力,就精光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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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昀羲苏醒时,发现自己正被白麓荒神揽在怀里,足下是滔滔的青色海水,前面是海平面上最后几道霞光。海鸟拍打着翅膀,从他们身畔咕咕飞过。
她低头,盯着自己洁白的双足,又将视线移了过去,忽然惊讶地发现白麓荒神下裳飘飘,底下竟然没有双足。那双她惯见的乌靴呢?
“荒神!”她伸手抓住他的袖管,却只抓住了一只瘪瘪的衣袖,吓得低呼一声。
白麓荒神转过头来,看着她笑:“昀羲。”
“荒神,这是怎么了?”她又惊又急,伸手撩开了他的衣裳下摆,里面竟然空无一物,“啊——你的身体呢?”
“这可是你害的啊。”他轻快地笑着,“昀羲,与天魔印相抗要耗费我莫大法力。我没有与少都符同归于尽,已经算很好了。”
少女脸上缓缓有珠泪滚落。
白麓荒神望着她,伸指抹去她的泪水,觉得有些晕眩。
他自存在之日起,见过恒河沙数的美人。她们有的叫蝶,有的叫花,有的爱琴,有的爱剑,有的娇柔婉媚,有的英姿飒爽,有的隐居山林,有的镇守边疆。那是无穷多的满园子的花,他也曾悬挂金铃、驱逐鸟兽,也曾醉卧花丛、欣赏芳姿,但从来没有这样一朵芬芳绝艳的红花,让他心甘情愿耗费这么多的心头血去浇灌,去培养。
多到连他都几乎要枯槁了。
他摸了下脸上那道细细的伤痕,苦笑起来,这大概是他这一生唯一的伤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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