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有什么触碰到了自己的手肘,莫奕猛地扭过头——
他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站在黑暗中凝视着前方的魂魄,而成为了坐在电脑前伏案打字的身躯,一个马克杯被推到了自己的眼前。
湿漉漉的温热水汽携带着微苦的咖啡味道扑面而来,沉甸甸地缀在睫毛上。
莫奕有些愣怔地眨了眨眼,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着杯子有些烫手的外壁,清晰而真实的触感令他瞬间缩回手来。
他的目光落到马克杯上。
杯子是黑色的,上面有一只白色的小鱼图案。
莫奕记得这只杯子,在自己被江元白带入现实中的胶状物时,他所看到的幻境中就有这只杯子它是成套的,一黑一白,每个上面都相反颜色的小鱼——他不记得自己曾经买过这样的杯子,但是它们就像是那件衬衫一样出现的毫无预兆,但却又仿佛就应当出现在那个位置似的,顺理成章,天经地义。</div>
莫奕感到自己的头更痛了。
马克杯中泛着白色泡沫的深棕色液体仿佛在随着天地缓慢地旋转着,深黑的液体犹如沥青似的从周遭渗出,将所有的一切都搅的面目全非,身边的所有景物都化成了不规则的图案和毫无意义的色块,它们迅速地融化变形,犹如一张巨大的扭曲的嘴缓缓地张开,向着莫奕靠拢。
他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但是却骤然扑了个空。
莫奕瞳孔微微紧缩,浑身上下冷汗淋漓,从头到脚难以抑制地发着抖,他环视着自己身周,只自己不知何时重新回到了那一片闪烁着点点星光的黑色空间,巨大的碎片仍旧静静地在半空中旋转闪耀着,即使是再微小的光芒也能够将莫奕的双眼刺激的隐隐作痛。
他用冰冷战栗的手掌用力地按住自己滚烫发胀的额头,颤抖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内心里仿佛有什么急切的东西在催促着他,逼迫着他向着后面的那个碎片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碎片近乎玻璃质感的表面,一股巨大的拉力瞬间将他扯如其中,浓重的黑暗犹如骤然涨起的潮水,将他瞬间淹没。
紧接着,明亮刺眼的阳光穿透黑暗的幕布,将莫奕的眼前照亮。
他此刻正站在房间的中央。
白色的纱帘被窗外的风拂起,点点细碎的阳光洒落在沙发柔软的麻布垫子上,随着纱帘的动作而变换着形状。
所有的一切看上去似乎都非常熟悉,但是却又处处不同,莫奕花了点时间才认出这是自己现在的住处。
准确来说,是自己搬到江元白的别墅前的那个复式公寓。
眼前的视角骤然低了下去,一双骨架由机器构成的胳膊出现在了视野里,前端被仿真皮肤覆盖的手掌伸出,僵硬的手指轻轻地将沙发上的皱褶抚平,耳边能够听到微风轻轻吹拂的飒飒响声与若即若离的键盘敲击声,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般,几乎令人觉得昏昏欲睡。
莫奕试图扭头看向侧后方的装饰柜——在他习惯将日历放在上面——
他急切地想要知道现在的日期。
但是现在的躯体却犹如冰冷的石块一样完全无法驱使,意识仿佛被囚禁与其中似的,和外界隔着厚厚的墙壁,他只能透过受限的视角瞥见柜子一角模糊的边缘,几乎没有辨认出上面日历的可能性。
莫奕有些泄气。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门口传来了轻柔的敲门声,骤然打破了房间内静谧的安宁。
“咚咚咚。”
仅仅响了三下就礼貌地停了下来,仿佛极为自信自己不会被意外忽视。
房间内的键盘敲击声停了下来。
自己金属制的身体非常自觉地转身向房间内走去——说走可能不是很恰当,因为莫奕清晰地听到金属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
卧室内的门在身后关上,狭窄受限的视角停留在了浅黄色的木板门上。
透过门板,莫奕听到横穿客厅的脚步声,大门打开的细微声响。
难以辨认的呢喃细语声被并不是非常高端的声音捕捉器模糊声一片近乎嗡嗡的噪声,即使是再努力去听也无法辨认外面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几分钟之后,嗡嗡的细语声停止了,但是大门关上响起的声响却迟迟没有出现。
薄薄的门板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外界的时间似乎完全凝滞,之剩下近乎死寂的沉默在蔓延。
视角似乎微微颤动,莫奕的余光看到那只连接着金属手臂的仿真手掌轻轻按住门板,小心而谨慎地将门无声地拉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客厅的一角出现在了视线范围内,另外一个自己的背影出现在了画面的边缘,苍白的手掌紧紧地按在棕褐色的大门上,手背上隐隐约约能够看到青色的血管,泛白的指尖紧扣,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莫奕熟悉自己的肢体语言。
那是紧绷的,防备的。
愤怒的。
紧接着,他看到自己稍稍侧过身子,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敞开的大门走了进来。
娇小的身材被罩在薄薄的大衣里,蓬松的棕色卷发打理成精致的发卷垂落在纤细的肩膀上,与发同色的眼眸显得温柔而富有书卷气。
莫奕的心脏骤然紧缩,某种尖锐而疼痛的感觉在胸腔内奋力冲撞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她泰然自若地环视了一圈房间内的装饰,然后眯起眼眸看向站在门口的莫奕,半是认真半是调笑着开口说道: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的”
虽然无法感觉到任何外界的温度,但是莫奕仍旧能够感到阴冷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他在心里默默地接上:
ne竟然会是——“ne竟然会是”
这样的——“这样的”
大帅哥呢——“大帅哥呢。”
心底里的话语和耳边柔软的女声重合,拧成同一股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浪,眼前的棕黄色门板犹如瞬间向着自己欺压而来的庞大墙壁,排山倒海般的眩晕感袭来,仿佛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在瞬间远去。或许是数秒,又或许是数个世纪轰然过去。</div>
莫奕耳边的白噪声终于缓缓地减弱直至消失,外界的声音穿透那层薄膜模模糊糊地传入脑海中。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莫奕停顿了好久才终于在混沌的脑海中将声音拼凑出来实际的意义:
原来那是他自己在发问:“这个项目你为什么要找我?”
江元柔拢了拢自己敞开的衣襟,然后优雅地坐了下来,那种不请自来的悠然样子几乎令人生厌——和莫奕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她皱起眉头,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似乎有点犯难:“唔怎么说,我们在一些关键性的领域遇到了点问题,所以非常需要你技术上的帮助。”
“哪个领域?”
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漠而戒备,隔着门板似乎有些失真,但是莫奕却能够听出其中燃起的一丝细微的兴趣。
“人工智能领域。”
江元柔抬起头来凝视着站在不远处的莫奕,缓缓地说道:“我们现在的技术已经能够达到将庞杂的数据海收拢起来,甚至能够完成从电子磁场到生物磁场的连接和转换,但是足以处理如此庞大数据的智能却是我们的专家无法攻克的难题,只有足以达到超越人类智慧领域的机器水平才有可能完成我们的设想”
自己的声音再次打断了她:
“那你们又是怎么想到找到我的呢?我相信我在国际上的名声并不包括这个方面。”
江元柔低下头,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纸张,然后交给了他。
“这篇论文在现在的期刊中已经由于被伦理争议而被完全删除,但是我们还是在深网中找到了它的副本,虽然是匿名发表的但是按照在深网中流传的普遍说法,这篇是黑客ne的杰作。”
房间内响起了纸张摩擦的响声,江元柔注视着站在不远处低头翻阅着的莫奕,缓缓地继续说道:
“我拿给我们的专家看过这篇,他们说,虽然这是十五年前的写成的,但是其中的某些理论直到现在仍然非常先进,里面的提出的模型理念虽然是某个比较粗糙的设想,但是如果真的按照这个方向进行深入的开发和研究,我们设想中的蓝本很可能就不再只是空谈。”
江元柔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头:“但是他们说,最短也要有二十年的尝试和建模才能完成。”
莫奕此刻已经翻完手中的文章,将它合上重新递给江元柔:
“所以你们就想到了我?”
江元柔点点头:“是的,倘若你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放弃这个项目的话,那么在这个领域上无人能够超越你。”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就抱着侥幸心理,在我们的半成品的庞大数据海中进行交叉对比与搜寻——当然是纯人工,这个工作量几乎把我的所有工作人员折磨的够呛,整整七个月才整理出可能的对象——不过说真的,你实在是太难找了,如果不是对于仿真人类皮肤需求和生物电程的需求将我们的搜索范围大大缩小,不然我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追踪定位到你”
江元柔微微地笑了笑,说道:“不过既然你在这个方面有需求,那么说明你肯定还没有放弃这个领域吧,或者说已经有所突破了?”
她的那双敏锐的棕眼睛向着微微敞开条缝隙的门扫了过去——虽然莫奕知道她肯定没法看进这里,但是心中还是不由得微微一缩。
站在客厅中的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轻轻地用指节敲打着身旁的柜子,发出漫不经心的哒哒声:
“如此恐怖数据的接入量,能够进行搜集的直接权限,以及如此庞大的人力和财力的投入量”
莫奕心中已然得出的结论和门外自己的声音重合:
“仅仅是倾尽整个企业的力量也绝对不可能达到这个程度,所以是政府?”
他的声音中带上了细微的玩味:“如此庞大数据库意味着政府的监视,是对公民的非法侵占,而你所要求我进行研究的人工智能在国际上从这个世纪开始就是人类道德的禁论领域如果被曝光的话,我倒是无所谓,毕竟我本来就是个声名狼藉的黑客,但是无论是政府还是你的企业,恐怕都会被庞大的民意掀翻啊。”
江元柔妆容精致的面孔仍旧镇定平和,她笑笑:“是的,到时候恐怕我就会作为整个项目的牺牲品和替罪羊被推出来,即使如此,政府的公信力也会大大丧失但是,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吗?”
客厅内安静的仿佛能够听到微风吹动窗帘的声音。
江元柔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是魔鬼诱惑的低语:
“你比我更想看到它的实现,不是吗?不然你也不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去寻找军工用途的生物电程,没有人能比你更清楚军方对这个方面的监视和管控有多么严格,无论是再成功的伪装都有被暴露的可能性——虽然不如你了解我那样深,但是我知道你不少你的事情,如果你加入我的项目,你可能还会看到不少你曾经当黑客时熟悉的老面孔——以你对自己理念执着的疯狂程度,你会不惜一切代价达成自己的目标——”
江元柔缓缓地说道:“江家旗下的生物工程你应该不陌生吧,我们是和军方合作的重点秘密项目,即使在全世界也是最顶尖的,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话,我也愿意在这方面助你一臂之力。”
言尽于此。
她拿起自己放在沙发上的挎包,身姿款款地站起身来,细白的指尖夹着一张烫金的银白色名片。
江元柔将名片放置在桌子上,笑笑说道:“考虑好了可以给我打电话。”
说毕,她转身向外走去,指尖触碰到门扉前,却突然被莫奕的声音叫住了:
“那你呢?”
“什么?”江元柔听上去似乎有些疑惑。
“我知道我为什么对这此有所执着,但是我却不知道你是为什么会那么不顾一切地投入到这个回报远远小于风险的项目当中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江元柔站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答,终于,她缓缓地开口:“对你来说应该,找到我的资料应该不难,找到我的亡弟的资料应该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说毕,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快步走出了屋子。
房门在江元柔的背后轰然合上,在空气中发出隐隐约约震荡的余音。</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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