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皇长子一番言论是明晃晃的剖心表意,方才惹得宫中诸人夙夜思量,只是,在这奇花异石筑起的皇城之中,许多人已不再信诺,一夜思量先是恼恨,随后却心生疑窦,更甚者,想出毒计——藏刀在怀假作亲近,待其落魄当先提刀割肉。只不过其人美名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王败寇也。却是将经书诗典,人伦天道弃若敝履,只将那暗里的龌龊偏执视为真性情奉之为铭。
说来这也是皇长子待太子态度转变太快所致,皇长子昨日里有为臣一说,可谁又知道其不是打算了韬光养晦?水郅不疑,乃是因为二子和睦他乐见其成,水泱不疑,因是他不信人会行下作事,至于旁人,不曾有所期待,不曾惺惺相惜,看不出真心与否,原也苛责不得。
李充容那一番话很有几分意思,若皇长子当真娶了何家女为妻,以太后之能,凭王淑妃在宫中的资历,合着荆南王家百余年的底蕴,再加上勉强够上世家名号的何家,不管太子娶妻如何都将处于势弱!不过,这还得看皇上愿不愿意,太后有没有心,实是这话太直白了些。太后虽爱权,却也不曾当真与皇上争执,且,有了今日这话,何家待嫁女怕是再不敢进宫了。
倒也是这李充容功德一件,日后一炷香一碗饭她们还是供得起的。诸女眨眼间便将姿态换了舒适的,只待看那得子后愈发骄狂的卑微人儿自寻死路。
“李充容宫规还是学的不好,竟敢妄议皇子婚事!皇子婚事该是皇上和太后钦点,何时轮到你一九嫔之末指手画脚!”
王淑妃出言斥责李充容并不出众人意料,毕竟那是人亲儿子,只是,她们原是做好了瞧见人横眉立目的凶煞失态模样,不想向来漠然少言的王淑妃确凌厉了眉眼,整个人也随之鲜活起来,书香隽永间混了执掌命册的杀伐之气,竟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慑人气韵,若以词评之,诸女心中不约而同的闪现一词来:冷艳。
天下太平已近百年,后宫诸女多是踏着绸锦枕着花瓣儿长大的,凌厉一词向来以为该是配给男儿,冷艳一说尚以为不过矫揉造作之态,如今亲眼见了,不由得直愣愣的瞧着,心中几分羡煞几分忌惮惊讶。
太后虽见过王淑妃当年风采,也见过人一场病后再现人前时的淡漠之姿,惊讶过,可惜过,然十余年来已习惯了人独坐一隅,此时再见人灼了火光的眉眼风华,竟有一瞬恍惚,忆起当年出身书香世家的淑妃王婵执剑与抱瑟的皇后将门之女陈茹重修破阵舞与她为寿,剑光清寒,慢却不滞,快时不飘,五十弦瑟,且吟且舞,声声清正,红衣碧裳,游龙凤舞……如今锦瑟弦涩,宝剑尘封,竟成绝唱。太后闭了闭眼,慢慢将前尘往事抛开。
李充容虽为王淑妃气势所慑,却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畏,竟是最先回神之人,强撑着平稳了声音回道:“淑妃姐姐这话哪里来的?皇长子如今正是议亲年纪,妹妹不过好心——”
“就是官家冰人也该先探过两家长辈口风,再行说和,妹妹先前说话实在不妥,还不快向淑妃姐姐谢罪!”却是当朝长公主之母德妃晋西赵家女出声截下李充容的言语。
闻听德妃赵氏言词,不仅前言后语稍显违和,有些词语却也颇重,着实不像此女平日里小心谨慎之态,不仅李充容一双杏仁眼瞪着德妃,诸女亦是疑惑非常,只淑妃看了人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幸好宫中诸女乃是言剑辞锋中打滚出来的,待瞥见上首微阖着眼仿佛假寐的太后,乍然恍悟:若今日殿上言语传出去一星半点,何家女儿怕是只能外嫁偏远之处了!而她们这些人还不被太后记恨死!忙齐齐出言将李充容斥责一番,将话题拐了去道宫规教导。
这时候太后身边的心腹宫人上前道御医已至,请太后移步后殿。
诸女忙自告辞。
待出了慈安宫,李充容惶惶告退匆匆离去,诸女并未刁难,只是视其若死物,眼瞧着携手同行的淑德二妃,各自散去,心下暗叹:德妃果然聪慧,李充容言语间拉扯了何家女,太后不便出言,淑妃除非斥责李充容越权也说不得旁的,而德妃几句话只将事情归于李充容弄权,倒是解了所有人的困局。果然不怕人有心眼儿,就怕有拎不清又自以为是的人耍心眼儿!
这样愚蠢的李充容绝不可能自个儿想出这等连杀之局!只是选了这人做棋子的,也不见得有多聪明。诸女边想着晚些时候送了何物去谢德妃,边狠狠的给始作俑者记了一笔账。
淑妃居所麟枢宫中,淑德二妃隔案对坐,待侍婢退下,淑妃轻声道:“今日幸有妹妹在。”
“姐姐言重了,这许多年妹妹承蒙姐姐提点,今日仍让姐姐受了委屈,着实愧煞。”德妃言语诚恳,目光澄亮。
淑妃心下叹一回皇后好眼力,其薨逝去前点下的宫妃皆品行俱佳,宫中平静多年,直至这两年方有波澜起。却也怪不得谁,为人母者,总是希望儿女能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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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好意,姐姐记下,日后定有所报。明日太后礼佛,大公主可是随驾?”
“是。太后这回礼佛未带宫妃,只携了皇子皇女同去,好似也点了靖王和肃王家的公子小姐。”现下不少皇家子嗣已至议婚之龄,太后此行,怕也有试一试诸人秉性之意。想到担忧之事,德妃轻轻一叹。
瞧见德妃柳眉微蹙,淑妃推了碗羹汤至其面前,道:“天热,这莲子羹解暑,用着也爽口。”见德妃捧了碗,方才低声劝慰,“放心,无论如何,水家女儿总不会嫁了外族去,谁人言说和亲之利,便叫皇上认了他家女儿为公主嫁去即可。”
德妃一匙羹汤正含在口中,闻言丹凤眼险些瞪成了杏眸,瞧见人眼中笑盈盈的狭促,嗔了一眼,忙拈了帕子擦拭唇角,心头大石却消了几分。
瞧着对面美人不过片刻便恢复了端庄模样细品羹汤,淑妃心下烦躁也去了几分。水汜的婚事,她很早之前就开始筹谋,原已瞧中几姓忠厚人家女儿,家世不显不要紧,左右水汜初封之时爵位不会太高,那女孩儿欠缺的规矩见识自有她慢慢教着,然而近日变故太多,皇上更是同她明言封水汜为郡王的旨意已拟好盖印,只待同其婚旨一并昭告天下,如此,她先前看的人家倒有些不合适。昨晚听水汜将其心意说明,正欣慰,却又听人提起南安王嫡女,她儿子提起时虽眼瞳澄明,她这为母者却忍不住多想几分。
关于那小郡主刁蛮的传言她自是听过不少,却从未信过,将门之女的风采她可是亲眼见识过,单那份果敢便是她喜欢的,且有南安王世子霍青那样的嫡亲兄长,那小郡主能差到哪里去?更何况,霍青同水汜交好已是满朝皆知,水汜便是再娶了人的妹妹,倒也不会让人诬陷结党。
至于难测的圣心,这一回她却可笃定,除非皇帝要弃了太子。在霍青回京最初名声不显之际,人可是昭阳殿的常客,昭阳殿专用待客的杯盏茶盘怕是有人一套,比她那直心眼儿的儿子早了不知多久。
送了德妃去,淑妃正欲小憩片刻,便有侍从报说水汜侍从和水泱侍从压着辆马车回了宫,正往乾清宫去。
寿安宫中,太后支着额头听宫婢向她报说乾元宫送来的物件儿,末了,睁开眼略瞧过一眼,便叫人收了去,遣退侍从,只留下陪她一辈子的秋嬷嬷,嘱咐道:“阿秋,你明日回何家一趟,同何宇说,‘如今何家已入世家之列,儿女婚姻门当户对最好,莫要请了佛进家供着,也莫要委屈了女儿下嫁新科士子。何家若想中兴,行事要稳。’你原话递过去就好,听与不听且看他们造化。若他们一味探问宫中事,”太后睁开眼,冷笑道,“告诉他们皇子妃没何家的份儿!”
秋嬷嬷躬身应下,暗自思量:她已多年未见太后做如此毫不遮掩的犀利话,想来是被今日事气得狠了,也是何家人贪心,求了太后还不够,竟去寻了永和宫那位。明日,她倒是不必在何家久留,那何家已非当年同太后齐心的国舅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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